一面沿途漫步的鏡子

出版时间:2006  出版社:高談  作者:邊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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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寫在出版前   邊芹
幾年前途經日內瓦時,我去看了伏爾泰的故居「樂園」。不到「樂園」不知道這老頭兒多麼迷戀中國。伏爾泰的一生正趕上歐洲開始反省自己的政治、文化、宗教,中國便被拿去做一面鏡子。當年只有少數幾個遠渡重洋去過中國並且能活著回來的傳教士,將這個遠東帝國的情況轉介過去。資訊經過這麼遠這麼緩慢的跋涉,再加上寫者虛榮心的過濾,細節一路都丟光了,只剩下骨架,也就是說漂亮骨架下面的不精彩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但樣樣與歐洲不同,卻是一目了然的。比如中國沒有一統天下的宗教,更沒有權力比國王還大的教皇,不信教也不會被燒死;還有歐洲人凡事講究血統,從國王到貴族,統治階級都是世襲的,中國卻除了皇帝鐵定由兒子接班,做官則不論出身還得通過科舉考試;再就是中國重農輕商,在啟蒙時代部分知識分子看來,至少比唯利是圖的歐洲社會更符合人的理想;中國要碰到個仁君,老百姓日子就好過,「仁」這個字有歐洲人譯為「人道主義」,那時候就講「人道主義」,絕對是「領先國際」;不像歐洲,國王的脾氣好壞,礙不著百姓的飯碗。如此不一而足。
剛剛站起來反王權、反宗教的歐洲人,一時之間像發現了幸福彼岸一樣看著中國。就像我們在兩百多年後,像發現幸福彼岸一樣看著西方。更有趣的是,原來「先進」的東西又全都變成「落後」的東西,唯恐扔之不及。
那時候,歐洲人想罵政府或罵教會,有什麼不便或不敢說的話,便借中國人來說。可見「借刀殺人」每個民族都在行。伏爾泰是借此路走得最遠的。比如他對天主教不滿,便搬出中國人來反。我讀過他在1768年寫的書裡有一段中國皇帝和里果萊修士的對話,妙趣橫生。兩人當時在談基督的誕生:
皇帝:什麼!她是個處女,卻已有了孩子!
里果萊修士:千真萬確。事情妙就妙在這裡,是上帝讓這姑娘懷上了一個孩子。
皇帝: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剛才說她是上帝的母親。這麼說上帝和她母親睡覺,然後再從她肚子裡生出來。
里果萊修士:說得正是,神聖的陛下……上帝化身為鴿子讓一個木匠的妻子生了個孩子,這孩子就是上帝本人。
皇帝:可是說到底不就有兩個上帝了:一個木匠和一隻鴿子。
里果萊修士:還有第三個,就是這兩個的父親,是這個上帝命令鴿子讓木匠老婆生了孩子,木匠上帝就這樣誕生了。不過其實這三個上帝合三為一……一個人如果不相信這事,不管在陽間還是地府都是要被燒死的。
過了不久里果萊修士拿了一個盒子回來,裡面盛著天主教信徒做彌撒時吃的小薄麵餅,那象徵基督之肉身。於是中國皇帝又說了:「你們的上帝就在你這個盒子裡呀。」等他看了薄而小的麵餅,又說:「照我看,上帝應該更豐肥一點才是……。」
我在捧腹之後,倒覺得伏爾泰用中國鏡子這一點很值得玩味。與我們相反的或不一樣的東西,都可以視為一面鏡子。但人往往是非把對方理想化,否則便不足以做鏡子。也許這是做鏡子的「必要步驟」,不然人便不願在裡面照見自己。這樣做的結果是物極必反,看得像一朵花,湊近了必失望,失望倒也罷了,發展到蔑視,當年那個「愛」的承受物的災難也就開始了。
伏爾泰後來為「迷信」中國付了不少代價,被後世的「清醒者」奚落了兩個多世紀。這個案看樣子還要兩個世紀才可能翻,或永遠不能翻。歷史證明伏爾泰眼裡的中國是戴了玫瑰眼鏡的,沒有宗教狂熱固然是中國人聰明的地方,但迷信到只相信死人不聽活人的,還不夠愚嗎?
戳穿「東洋鏡」是從18世紀末開始的。推動由愛到恨的一個關鍵人物是1793年由英王喬治三世派到中國的特使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 1737~1806)。
馬特使帶著通商目的來華,眼睛就比只想救贖靈魂的傳教士尖得多。這是鴉片戰爭前東西文化的一次真正碰撞。相比之下,馬可?波羅和歐洲傳教士帶來的那些碰撞,都可以說是擦邊球。我在法國名記者阿蘭?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 1925~1999)寫的《停滯的帝國》中讀到,馬特使在參觀了熱河的皇家花園後,對英式與中式花園有一番比較,足見他已開始「透過現象看本質」。我讀後覺得很有意味,盎格魯-撒克遜人有從小事洞悉大事的本領,中國人則有將大事化成小事的天賦。有時花園就很說明問題。馬戛爾尼在《出使觀察》中寫道:「如果這是一塊乾地,他們就從河裡引水過來,造一個湖;如果是一塊平地,他們就堆山挖谷,點綴上岩石。」然後他總結說:「我們是讓自然更趨完美,他們是將自然控制在手。」佩雷菲特則為馬特使做了一個兩百年後的註解:「中國人的專制甚至表現到風景的布置上。」不過他是不是忘了,要說對草木的專制,法式花園遠遠超過中國。
這次歷時半年多的外交訪問,對封閉已久的神祕中國無異一次間諜刺探。「東洋鏡」自此拆穿。伏爾泰從此為他喜歡而不甚瞭解的中國背上了「黑鍋」。
每當我比較這地球兩端,眼前便出現一塊巨大而頑固的磐石。來自雙方的愚頑並沒有讓時間對這塊石頭起太大作用。我時常驚異於這種隔閡之自然,雙方都抓住皮毛作大文章,一個世紀、兩個世紀還只會繞著走。人只相信他願意相信的東西。「愚頑」這個詞我年輕時讀到,並沒有現在這樣深的感受。碰到頑固的人,或愚蠢的人,都好辦。唯獨碰到把這兩個特點結合起來的人,束手無策。我的確碰到過這樣的人,特點是完全看不清自己是什麼人,眼睛上好像綁了一副望遠鏡,只能往外看,絕無可能往裡看。他或她心目中的自己與大致實際的自己,中間好像有一條不可逾越的界河,有的人可以渡來渡去,但有一些人只站在自己那一邊,永遠只站在那一邊。這也許是生命永恆的力量?不愚頑豈能長久?每一個民族都有其行為密碼,另一種文化的人是很難破解的。清醒的文明不長久,卻是歷史給我們的可悲遺產。
有一次我和朋友H爭論,他說我寫文章時常不明確表態,缺少《醒世恆言》那樣一種「鬥志」。他反問我:「否則我們為什麼而寫?難道不就是為了改造社會和人嗎?」
我說你還停留在啟蒙時代知識分子的月臺上,伏爾泰當年就是過於堅信「不破不立」,把與己不同的中國理想化,結果授人以柄。我乘的車已經開到下一站了。人的演變常常是徒勞無功的。中國一百多年的「破」字當頭,結果好的學了多少呢?一種文化就像大多數人住在裡面的房子,不管舒服不舒服,總歸有房子住。你把它推倒重來,只怕再建出來的與推倒的未必有本質差別。何況誰有這個力量推倒重來?軍閥、獨裁者都未必做得到。我們這些人揭掉幾片瓦,拉斷幾根梁,不過救出幾個「清醒者」而已。況且自命「清醒者」本身,就好像是把自己拉到絕路上,只剩下投江一個壯舉了。我不是沒有看到問題,而是看得太清楚了,也不是不想有使命感,而是在理想的熱情和現實的操作間搖擺。你怎麼保證你傳遞的東西不被誤解呢?文化交流的終點站常常是誤解,甚至生出更糟的東西。再說一般人都以幾十年至多一百年來為歷史蓋棺定論,這受制於我們自身短暫的生命。其實文明的流變要遠比我們想像的遲緩和有耐心。中國人一直把形式視為終歸,這從英使馬戛爾尼 1793年像密探一樣來到中華帝國到今天,儘管歷經革命,無數人頭落地,並沒有絲毫改變。何況心靈有其理,理智未必解。就算退一步承認你有道理,可是我改造不了的人不讀我的文章,讀我文章的人不需要我來改造。
這樣想的時候,便時常想自己在做什麼?提供一面小鏡子?這在現代資訊海洋裡,不過一滴水。所幸兩百多年來,有一些人甘願去做一滴滴的水,雖然滴不穿巨大而頑固的磐石,畢竟琢出了一點痕跡。現代社會往往給我們交流如洪水的感覺,但那除了磨光了石頭表面,並沒有滴水的透徹和恆久。
每次進書店,年輕時是流連忘返,年齡大了以後,便是想逃跑。現代文明的一大特點,就是造紙和印刷越來越發達,於是書不再是寶,而是垃圾了。而且重複地製造。於是我便問自己:是否要參與這種植物變紙、紙變字、字變書、書再變紙的周而復始的運動?何況即便是講講故事,把自己放到故事裡去,做一個人物,也已經太遲了。這種事情宜早不宜遲。這樣的問題問多了,就像每天早晨醒來,在片刻的清醒中問自己:為什麼活過來,為什麼還要活下去?所幸絕大多數人是不問這個愚蠢問題的,他們沒有時間。人六十或八十年的生命,大約有三萬天即七十萬小時的時間,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了,但一生卻是在沒有時間中度過的。難怪釋迦牟尼面壁十年的結果是發現「不存在」才是真福。再這麼說下去,離「偽善者」已經不遠了,好像「永生」不是我們的終極目標?何不承認人就是個追求「永生」的魔鬼,而作家又是這群魔鬼中最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魔鬼的人。他們坐在家裡寫字,寫出來的無非是一篇篇的辯護詞。巴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在他的《思想錄》(Pensees)裡說:「我會讓那些我使之產生欲望的人上當的。」
在這個世界,最無奈地發現,莫過於「清醒者」的偽善和「糊塗者」的真誠。在與人生做的交易上,我們往往不是自己的同盟者,而是叛徒。靠思想寫作的人,往往逃不出「道德家」的羅網;而靠身體寫作的人,則不是反叛者即是背德者。如果能選擇,寧願做後者。但這恰恰是寫者最被動的地方。跨進這個門檻的那一天,你就沒有什麼選擇了。很少有人能像夢中那樣脫身而出,冷冷地看著另一個「自己」。寫書的人,每時每刻在做的,就是試圖拋出另一個「自己」。或者說是撿回另一個「自己」。
司湯達說:「小說是一面沿途漫步的鏡子。」是「鏡子」自然是既照到別人,也照到自己。並且主要還是照自己。所有反射出去的東西,最後都會回照過來的。也許我無須聲明一下這批文字並非小說,人筆下的世界多多少少都離小說不遠。這只是一面起仲介作用的鏡子,可以帶著你在法國四處漫遊。在地理的旅行之上,有時間的旅行,時間的旅行之上,還有人文的旅行,人文的旅行之上,便是心靈的遊蕩。那是不需要簽證的。
這種鏡子反射完也許就不再有用,可以扔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語言和心態,時過境遷便不被人理解。比如上幾代的作家們多多少少都得了「被迫害狂」症,那是一個時代的烙印。而我們這一代則是還沒有發言就被拋棄了,下面是神童美女的時代。多數人都只定格在一個時代裡,不要說走不出去,人家就願意待在裡面,你又有什麼辦法。而如此快速變化著的世界,又給我們增加了一種惆悵,就是那種不再能抓住什麼東西的感覺。如果一本書是流沙中的一株荊棘,那麼即使最終是垃圾的命運,也還是值得輪迴一圈的。
交書稿時是沒有準備寫序的。總覺得又不是學術著作,並不需要一個導讀。文字本身有其生命力,越好的文字,越可以遠遠地逃離作者。「生死有命」,這話並不單對人。但出版社要求還是寫一個,那麼就寫一個,在我最後還是這批文字的主人的時候。
交出去的文字,讀者就是主人了。他們通過閱讀,操縱著這些文字,再造一個世界。一個幾乎已與我無關的世界。這也許是寫者唯一的作用,遠遠地拋出一根細線,這根細線甚至連文字與現實間的這面哈哈鏡都穿不過去,但畢竟還是有一些人可以接住,我有什麼資格對這些願意接住的人作引導呢?即便是解釋都是沒有必要的。
到最後,很多事都會由模糊到虛無,只有寫者與讀者間這赤裸裸的聯繫還有一面的真實。那時,全部的虛榮心都會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對「鍾情者」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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