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帖:南朝歲月

出版时间:2010.10  出版社:印刻  作者:蔣勳  页数: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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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蓴菜鱸魚───────代序  南朝畢竟過去了,美麗故事裡人物的灑脫自在隨大江東去,只有殘破漫漶的手帖紙帛上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記憶。後代的人一次一次臨摹王羲之南朝手帖,其實不完全是為了書法,而是紀念著南方歲月,紀念著一個時代曾經活出自我的人物,懷念著他們在秋風裡想起的故鄉小吃吧。  虱目魚腸  ────小吃,比大餐深刻,留在身體裡,變成揮之不去的記憶,是可以讓人連官都不想做的。  做大官,常常就少了小吃的緣分。  剛從上海回來,想念起台南赤崁的虱目魚腸。  如果在台南過夜,通常一大早會到赤崁樓後面一家小店吃最新鮮的虱目魚腸。魚腸容易腥,稍不新鮮,就難入口。因此一大早,五、六點鐘,剛撈上來鮮活的虱目魚,才能吃魚腸。新剖的魚腸,經沸水一汆,即刻撈起,稍沾鹽醬,入口滑膩幼嫩,像清晨高山森林的空氣,潮潤有活潑氣味,吃過一次,就成為身體裡忘不掉的記憶。  唐代歐陽詢的《張翰帖》裡說到大家熟悉的一個人「張翰」──「因秋風起,思吳中菰菜鱸魚,因命駕而歸」。  張翰當時在北方作官,因為秋天,秋風吹起,想起南方故鄉的鱸魚蓴菜羹,因此辭了官職,回到了南方。  因為故鄉小吃,連官也不做了,張翰的掙扎比較大,我慶幸自己可以隨時去台南吃虱目魚腸。  「鱸魚蓴菜」因為張翰這一段故事成為文化符號,一千多年來,文人做官,一不開心就賦詩高唱「蓴菜鱸魚」。  辛棄疾的句子大家很熟:「休說臚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季鷹是張翰的字,他幾乎變成漢文學裡退隱的共同救贖了。然而,私下裡,我寧願相信那一個秋天,張翰突然辭官回家,真的是因為太想念故鄉的小吃。  小吃,比大餐深刻,留在身體裡,變成揮之不去的記憶,是可以讓人連官都不想做的。做大官,常常就少了小吃的緣分。  張翰  ────他們的故事留在《世說新語》中,與南朝文人跌宕自負的「手帖」,  一同成為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張翰出身吳地望族,他的父親張儼做過吳國的大鴻臚。吳國滅亡,江南許多舊朝的士紳期望跟新的西晉政權合作,紛紛北上求官,其中包含了陸機、陸雲、顧榮、賀循、張翰。他們的時代比王羲之稍早,他們的故事卻一一都成為後來南朝王羲之那一代文人的深刻心事。他們的故事留在《世說新語》中,與南朝文人跌宕自負的「手帖」, 一同成為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我喜歡《世說新語》裡三段有關張翰的故事──  第一段是吳國滅亡不久,南方士族的賀循應西晉新政權徵召,北上洛陽擔任新職。賀循是浙江紹興人,北上時經過吳的金閶門,在船上偶然聽到極清亮的琴聲,賀循因此下船,認識了張翰,成為好朋友。  張翰問賀循:「要往哪裡去?」賀循說:「去洛陽擔任新職,路過這裡。」  張翰說:「吾亦有事北京。」當時南方人都把北方新政權的京城稱為「北京」。  張翰因此即刻搭了賀循的船一起去了京城,連家裡親人也沒有通知。  這一段故事收在《世說.任誕》一章,似乎是認為張翰跟賀循才初見面就上船走了,連家人也不通知,行為是有些放任怪誕吧。  張翰行為的放任怪誕更表現在他的第二段故事裡。  蓴菜羹、鱸魚膾  ────張翰的三段故事都像「手帖」,一帖一帖都是南朝歲月的美麗故事。  《世說.識鑒》一章記錄了張翰秋天想念家鄉小吃的故事。  當時北上的張翰已經在齊王司馬冏的幕府裡作幕僚,齊王位高權重,野心勃勃,正在權力鬥爭的核心。那一個秋天,張翰忽然「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感嘆地說: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  人要活得開心,如何為了權力財富跑到幾千里外被官職綁住!  張翰因此回家鄉了,《世說》把這一段故事放在〈識鑒〉,因為司馬冏不多久兵敗被殺,張翰逃過?逆同黨一劫。  《世說》這一段故事並不完全,《晉書.文苑》有張翰的傳,也正是歐陽詢《張翰帖》抄錄的文本。  當時張翰跟同樣來自吳國的同鄉顧榮說:「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於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  《晉書.張翰傳》說得明白,天下紛亂,災禍接連不斷,有名望在外的這些吳國舊士紳一定是新政權攏絡的對象,張翰用了四個字「求退良難」,退都退不了,退不好也是要獲罪遭難的。「求退良難」令人深思。  〈文苑傳〉裡的句子,歐陽詢《張翰帖》也有脫漏。張翰要顧榮小心,要多防備政治鬥爭的可怕。顧榮很感嘆,握著張翰的手──「榮執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採南山蕨,飲三江水耳。」  顧榮後來並沒有福氣跟張翰一起退隱,沒有福氣「採南山蕨,飲三江水」。  過不多久,西晉政權因為權力鬥爭,分崩離析,永嘉之亂(三一一年),顧榮回到南方,結合南方吳地士紳豪族,輔佐晉元帝司馬昱在南京建立東晉政權,那時候王羲之大概十歲左右,隨家人逃難南遷。  顧榮與王羲之的伯父王導是穩定南方政權最關鍵的人物,顧榮這些南方舊士族,在北方做官,膽顫心驚,小心翼翼,在政權鬥爭夾縫裡求生存,飽受委屈。一旦西晉滅亡,王室南遷,晉元帝也要靠這些士族支持才能穩定朝政。  《世說》裡有一段故事是耐人尋味的──  「元帝始過江」,晉元帝剛在南京稱帝,感慨地對輔佐他的顧榮說:「寄人國土,心常懷慚」。剛移民到南方的「外省人」皇帝司馬昱覺得是「寄人國土」,心裡老是懷著慚愧不安。  元帝的話也許是一種試探,顧榮歷經朝代興亡,在政權起落中打滾,他的反應是有趣的,他即刻跪下,向元帝說:臣聞王者以天下為家──  顧榮講了一番漂亮的話,安定元帝的疑慮,他的這一段故事被放在〈言語〉一章,《世說》認為顧榮言語敏捷得體,我想其實是吳地舊臣長久養成的一種圓融的生存本能吧。  這個顧榮後來壽終正寢,元帝親自弔唁,備極哀榮,《世說》有關張翰的第三個故事正是發生在顧榮喪禮上。  顧榮生平好琴,喪禮靈床,家人放了他平日常用的琴。張翰前往祭弔,直上靈床鼓琴。彈了幾曲,撫摸著琴說:「顧榮啊,還能聽見琴聲嗎?」大哭,也不問候家屬就走了。  張翰的三段故事都像「手帖」,一帖一帖都是南朝歲月的美麗故事。  手帖  ────這本書講「手帖」,講一些遙遠的南朝故事,  但是,我總覺得是在講自己的時代,講我身體裡忘不掉的的記憶。  魏晉時期,「手帖」是文人之間往來的書信,最初並沒有一定具備作為書法範本的功能。  因為王羲之手帖書信裡字體的漂亮,在他去世後三百年間,這些簡短隨意的手帖逐漸被保存珍藏,裝裱成冊頁卷軸,轉變成練習書寫、欣賞書法的範本,「帖」的內涵才從「書信」擴大為習字的書法範本。  特別是到了唐太宗時代,因為對王羲之書帖的愛好收藏,以中央皇室的力量,搜求南朝文人手帖。把原來散亂各自獨立的手帖編輯在一起的,刻石摹搨,廣為流傳,使王羲之和許多南朝手帖,因此成為廣大民眾學習書寫的漢字美學典範,產生《十七帖》一類官方?定的手帖總集版本,也促使「帖」這一個辭彙有了確定書法楷模的意義。  因為「手帖」意義的改變,原來南朝文人書信的特質消失了。唐代的名帖,像歐陽詢的《夢奠帖》《卜商帖》《張翰帖》,都已經不是書信性質的文體,連字體也更傾向端正謹嚴的楷書,魏晉文人行草書法手帖的爛漫灑脫自在都已不復再見。  歐陽詢的書法大家熟悉的多是他的碑拓本,像《九成宮》《化度寺碑》,已經成為漢字文化圈習字的基礎範本,也都是楷書。  歐陽詢名作,收藏在北京故宮的《張翰帖》《卜商帖》和遼寧博物館的《夢奠帖》,其中或有雙勾填墨的摹本,但年代都非常早,不會晚過宋代,摹搨很精。  《張翰帖》近年北京故宮展出過,卷尾還有宋徽宗趙佶瘦金體的題跋。  王羲之字體的行草風格與他書寫的內容有關,因為是寫給朋友的短柬、便條,所以率性隨意,「行」「草」說的是字體,其實也是說一種書信體的自由。  《張翰帖》不是書信,是從《晉書.文苑傳》的張翰傳記中抄錄的文字,是嚴肅性的史傳,因此歐陽詢的用筆端正嚴格到有些拘謹,已經不是南朝美學的從容自由了。  《張翰帖》一開始介紹張翰「善屬文,縱任不拘」文學好,為人任性不受拘束。下面就是與顧榮的對話,結尾兩行是最美的句子「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一向端正嚴肅的歐陽詢,似乎寫到這樣的句子,也禁不住筆法飛動飄逸了起來。  宋徽宗曾經評論《張翰帖》,「筆法險勁,猛銳長驅」。高宗也曾經評判過歐陽詢的書法「晚年筆力益剛勁,有執法廷爭之風。孤峰崛起,四面削成──」  「猛銳長驅」「四面削成」「險勁」「剛勁」都可以在《張翰帖》的用筆看出。  特意從《晉書.張翰傳》裡抄出這一段文字,歐陽詢與許多初唐文人一樣,流露著對南朝手帖時代風流人物的崇敬與嚮往。然而,南朝畢竟過去了,美麗故事裡人物的灑脫自在隨大江東去,只有殘破漫漶的手帖紙帛上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記憶。  後代的人一次一次臨摹王羲之南朝手帖,其實不完全是為了書法,而是紀念著南方歲月,紀念著一個時代曾經活出自我的人物,懷念著他們在秋風裡想起的故鄉小吃吧。  每到江南,秋風吹起,也會想嘗一嘗滑潤的蓴菜羹,切得很細的鱸魚膾,但是都比不上在台南赤崁清晨的虱目魚腸。  收在這本書裡的許多篇章在講「手帖」,在講一些遙遠的南朝故事,但是,我總覺得是在講自己的時代,講我身體裡忘不掉的虱目魚腸的記憶。  也許哪一個秋天,可以磨墨寫一封信告訴朋友:清晨台南赤崁食虱目魚腸,美味難忘。  初安民兄誠摯豪氣,有俠士風,他創立《印刻》文學雜誌,我心中時時紀念著要為他寫一輯「南朝故事」。拖延數年,安民不以為忤。改日相約,一起去赤崁嘗一次虱目魚腸。  二○一○年五月廿四日八里 蔣勳記事                

内容概要

  ★榮獲2011年行政院新聞局第35屆金鼎獎「圖書類文學獎」
★榮獲金石堂2010年度出版風雲人物。得獎原因:長久以來,弱勢者視美為奢侈,不敢言美;利益者視美為誇富,役使糟踐,美感已為GDP所犧牲。直到經濟轉型,苦於品牌升級、設計加值之時,才回首茫然,心虛自卑,模仿失據,而先生卻早數十年已藏寶救亡。出之於小說、散文、藝術史、論述、繪畫,苦心孤詣,重構民族美學與歷史記憶,啟蒙俗民生活中的感官審美享樂,獻身為美的傳道者,謙卑明亮,氣象恢宏,給了我們歡喜感動與榮耀自豪。(摘自金石堂《出版情報》)*蔣勳帶領您與諸帖素面相對
進入一千七百年前 看流雲舒卷,看積雪凝寒,看花開爛漫。 也看見──最荒謬絕望的時代
最率性真實的人生「手帖其實不是書法,手帖是洞澈生活的空靈明淨小品。」這些「手帖」──文人間的書信便條,因為書法之美,流傳下來,成為後世臨摹寫字的「帖」。然而,「帖」更是同時具有「私密」、「隨性」卻又極為貼近「真實」、「率性」的文體。曖昧迷離、若即若離,構成讀「帖」時奇特的一種魅惑力量。
●陸機《平復帖》 ●王羲之《十七帖》、《適得帖》、《遠宦帖》、《快雪時晴帖》、《寒切帖》、《嚴君平帖》、《漢時帖》、《成都城池帖》、《蜀都帖》、《鹽井帖》、《旃罽帖》、《藥草帖》、《上虞帖》、《服食帖》、《積雪凝寒帖》、《姨母帖》、《二謝帖》、《得示帖》、《喪亂帖》、《頻有哀禍帖》、《憂懸帖》、《兒女帖》、《妹至帖》、《執手帖》、《初月帖》、《衰老帖》、《轉佳帖》、《極寒帖》、《如常帖》、《得涼帖》、《蘭亭序》 ●王徽之《新月帖》 ●王獻之《中秋帖》、《廿九帖》、《奉對帖》 ●王薈《癤腫帖》 ●王慈《栢酒帖》、《尊體安和帖》 ●王珣《伯遠帖》 ●王志《一日無申帖》……………
南朝畢竟過去了。美麗故事裡人物的灑脫自在隨大江東去,只有殘破漫漶的手帖紙帛上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記憶。那是殘酷到無法想像的年代,那是嚎啕大哭的年代,那是人性被摧毀絕望無告的年代,痛到心被貫穿,痛到肝被貫穿,痛,卻無可奈何──正是王羲之的手帖裡重複用得最多的字──但在這樣的年代中,那些以「奈何」「奈何」手帖作為生活註腳、互通親友間平安聲息書信的南朝文人,卻還是可以「仰觀宇宙之大」,看流雲舒卷,看積雪凝寒,看花開爛漫。更重要的是,在他們充滿艱難、困頓、折辱、劇痛、磨難的生活境遇中,仍然努力地活出自我,更相信文化是長久可以傳承的理想,相信手寫的墨跡斑斑可以傳遞美的生命信念,並為「美」做最後的見證。

作者简介

  蔣勳
  福建長樂人。一九四七年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寶島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一九七二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並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台灣大學、淡江大學,並擔任東海大學美術系創系主任七年。現任《聯合文學》社長,近年更專事兩岸美學教育的推廣。
  著有藝術論述《漢字書法之美:舞動行草》、《從羅浮宮看世界美術》、《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身體美學》、《美的曙光》、《美的沉思》、《徐悲鴻》、《齊白石》、《舞動白蛇傳》、《舞動紅樓夢》、《舞動九歌》、《孤獨六講》及有聲書《破解米開朗基羅》等;散文《島嶼獨白》、《歡喜讚嘆》、《大度.山》等;詩作《少年中國》、《母親》、《多情應笑我》、《祝福》、《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來日方長》等;小說《新傳說》、《情不自禁》、《因為孤獨的緣故》、《祕密假期》等書。

书籍目录

目次:
蓴菜鱸魚───────代序
●虱目魚腸    ●張翰     ●蓴菜羹、鱸魚膾    ●手帖
第一輯 平復帖
1 火箸畫灰──《平復帖》種種
●啟功先生釋文   ●「佚名」書畫   ●右軍之前,元常之後   ●讀帖 
●禿筆賊毫,火箸畫灰
2 平復帖──陸機  3 陸機──「華亭鶴唳」 4 會稽雞  5 顧榮──「彥先」 
6 賀循──彥先  7 晉人殘紙  8 鬼子敢爾  9 羊酪與蓴羹
第二輯 萬歲通天帖
萬歲通天(一):姨母帖 初月帖 
●姨母帖──哀痛摧剝    ●初月──卿佳不?
萬歲通天(二):癤腫帖 新月帖
●癤腫    ●新月帖   ●雨濕熱,復何似?
萬歲通天(三):廿九帖 栢酒帖 一日無申帖
●美,通過朝代興亡    ●王獻之《廿九帖》   ●王慈、王志
第三輯 十七帖
1 周撫  2 旃罽帖  3 三希堂 4 靜佳眠──適得帖  5 東籬  6 遠宦──救命
7 寒切  8 上虞謝安  9 王謝堂前  10 積雪凝寒  11 得示帖  12 奉對帖
13 榜書 14 伯遠帖  15 妹至  16 容止  17 執手  18 噉  19 平城京  20 大福
21 小津 22 花事  23 書空  24 永和九年  25 苦楝  26 聲明  27 蛇驚
28 智永
29 手帖───────跋
東坡《臨江仙》───────附錄
●夜飲    ●東坡    ●鼻息雷鳴    ●此身

章节摘录

  蓴菜鱸魚───────代序  南朝畢竟過去了,美麗故事裡人物的灑脫自在隨大江東去,只有殘破漫漶的手帖紙帛上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記憶。後代的人一次一次臨摹王羲之南朝手帖,其實不完全是為了書法,而是紀念著南方歲月,紀念著一個時代曾經活出自我的人物,懷念著他們在秋風裡想起的故鄉小吃吧。  虱目魚腸  ────小吃,比大餐深刻,留在身體裡,變成揮之不去的記憶,是可以讓人連官都不想做的。  做大官,常常就少了小吃的緣分。  剛從上海回來,想念起台南赤崁的虱目魚腸。  如果在台南過夜,通常一大早會到赤崁樓後面一家小店吃最新鮮的虱目魚腸。魚腸容易腥,稍不新鮮,就難入口。因此一大早,五、六點鐘,剛撈上來鮮活的虱目魚,才能吃魚腸。新剖的魚腸,經沸水一汆,即刻撈起,稍沾鹽醬,入口滑膩幼嫩,像清晨高山森林的空氣,潮潤有活潑氣味,吃過一次,就成為身體裡忘不掉的記憶。  唐代歐陽詢的《張翰帖》裡說到大家熟悉的一個人「張翰」──「因秋風起,思吳中菰菜鱸魚,因命駕而歸」。  張翰當時在北方作官,因為秋天,秋風吹起,想起南方故鄉的鱸魚蓴菜羹,因此辭了官職,回到了南方。  因為故鄉小吃,連官也不做了,張翰的掙扎比較大,我慶幸自己可以隨時去台南吃虱目魚腸。  「鱸魚蓴菜」因為張翰這一段故事成為文化符號,一千多年來,文人做官,一不開心就賦詩高唱「蓴菜鱸魚」。  辛棄疾的句子大家很熟:「休說臚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季鷹是張翰的字,他幾乎變成漢文學裡退隱的共同救贖了。然而,私下裡,我寧願相信那一個秋天,張翰突然辭官回家,真的是因為太想念故鄉的小吃。  小吃,比大餐深刻,留在身體裡,變成揮之不去的記憶,是可以讓人連官都不想做的。做大官,常常就少了小吃的緣分。  張翰  ────他們的故事留在《世說新語》中,與南朝文人跌宕自負的「手帖」,  一同成為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張翰出身吳地望族,他的父親張儼做過吳國的大鴻臚。吳國滅亡,江南許多舊朝的士紳期望跟新的西晉政權合作,紛紛北上求官,其中包含了陸機、陸雲、顧榮、賀循、張翰。他們的時代比王羲之稍早,他們的故事卻一一都成為後來南朝王羲之那一代文人的深刻心事。他們的故事留在《世說新語》中,與南朝文人跌宕自負的「手帖」, 一同成為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我喜歡《世說新語》裡三段有關張翰的故事──  第一段是吳國滅亡不久,南方士族的賀循應西晉新政權徵召,北上洛陽擔任新職。賀循是浙江紹興人,北上時經過吳的金閶門,在船上偶然聽到極清亮的琴聲,賀循因此下船,認識了張翰,成為好朋友。  張翰問賀循:「要往哪裡去?」賀循說:「去洛陽擔任新職,路過這裡。」  張翰說:「吾亦有事北京。」當時南方人都把北方新政權的京城稱為「北京」。  張翰因此即刻搭了賀循的船一起去了京城,連家裡親人也沒有通知。  這一段故事收在《世說.任誕》一章,似乎是認為張翰跟賀循才初見面就上船走了,連家人也不通知,行為是有些放任怪誕吧。  張翰行為的放任怪誕更表現在他的第二段故事裡。  蓴菜羹、鱸魚膾  ────張翰的三段故事都像「手帖」,一帖一帖都是南朝歲月的美麗故事。  《世說.識鑒》一章記錄了張翰秋天想念家鄉小吃的故事。  當時北上的張翰已經在齊王司馬冏的幕府裡作幕僚,齊王位高權重,野心勃勃,正在權力鬥爭的核心。那一個秋天,張翰忽然「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感嘆地說: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  人要活得開心,如何為了權力財富跑到幾千里外被官職綁住!  張翰因此回家鄉了,《世說》把這一段故事放在〈識鑒〉,因為司馬冏不多久兵敗被殺,張翰逃過簒逆同黨一劫。  《世說》這一段故事並不完全,《晉書.文苑》有張翰的傳,也正是歐陽詢《張翰帖》抄錄的文本。  當時張翰跟同樣來自吳國的同鄉顧榮說:「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於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  《晉書.張翰傳》說得明白,天下紛亂,災禍接連不斷,有名望在外的這些吳國舊士紳一定是新政權攏絡的對象,張翰用了四個字「求退良難」,退都退不了,退不好也是要獲罪遭難的。「求退良難」令人深思。  〈文苑傳〉裡的句子,歐陽詢《張翰帖》也有脫漏。張翰要顧榮小心,要多防備政治鬥爭的可怕。顧榮很感嘆,握著張翰的手──「榮執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採南山蕨,飲三江水耳。」  顧榮後來並沒有福氣跟張翰一起退隱,沒有福氣「採南山蕨,飲三江水」。  過不多久,西晉政權因為權力鬥爭,分崩離析,永嘉之亂(三一一年),顧榮回到南方,結合南方吳地士紳豪族,輔佐晉元帝司馬昱在南京建立東晉政權,那時候王羲之大概十歲左右,隨家人逃難南遷。  顧榮與王羲之的伯父王導是穩定南方政權最關鍵的人物,顧榮這些南方舊士族,在北方做官,膽顫心驚,小心翼翼,在政權鬥爭夾縫裡求生存,飽受委屈。一旦西晉滅亡,王室南遷,晉元帝也要靠這些士族支持才能穩定朝政。  《世說》裡有一段故事是耐人尋味的──  「元帝始過江」,晉元帝剛在南京稱帝,感慨地對輔佐他的顧榮說:「寄人國土,心常懷慚」。剛移民到南方的「外省人」皇帝司馬昱覺得是「寄人國土」,心裡老是懷著慚愧不安。  元帝的話也許是一種試探,顧榮歷經朝代興亡,在政權起落中打滾,他的反應是有趣的,他即刻跪下,向元帝說:臣聞王者以天下為家──  顧榮講了一番漂亮的話,安定元帝的疑慮,他的這一段故事被放在〈言語〉一章,《世說》認為顧榮言語敏捷得體,我想其實是吳地舊臣長久養成的一種圓融的生存本能吧。  這個顧榮後來壽終正寢,元帝親自弔唁,備極哀榮,《世說》有關張翰的第三個故事正是發生在顧榮喪禮上。  顧榮生平好琴,喪禮靈床,家人放了他平日常用的琴。張翰前往祭弔,直上靈床鼓琴。彈了幾曲,撫摸著琴說:「顧榮啊,還能聽見琴聲嗎?」大哭,也不問候家屬就走了。  張翰的三段故事都像「手帖」,一帖一帖都是南朝歲月的美麗故事。  手帖  ────這本書講「手帖」,講一些遙遠的南朝故事,  但是,我總覺得是在講自己的時代,講我身體裡忘不掉的的記憶。  魏晉時期,「手帖」是文人之間往來的書信,最初並沒有一定具備作為書法範本的功能。  因為王羲之手帖書信裡字體的漂亮,在他去世後三百年間,這些簡短隨意的手帖逐漸被保存珍藏,裝裱成冊頁卷軸,轉變成練習書寫、欣賞書法的範本,「帖」的內涵才從「書信」擴大為習字的書法範本。  特別是到了唐太宗時代,因為對王羲之書帖的愛好收藏,以中央皇室的力量,搜求南朝文人手帖。把原來散亂各自獨立的手帖編輯在一起的,刻石摹搨,廣為流傳,使王羲之和許多南朝手帖,因此成為廣大民眾學習書寫的漢字美學典範,產生《十七帖》一類官方勑定的手帖總集版本,也促使「帖」這一個辭彙有了確定書法楷模的意義。  因為「手帖」意義的改變,原來南朝文人書信的特質消失了。唐代的名帖,像歐陽詢的《夢奠帖》《卜商帖》《張翰帖》,都已經不是書信性質的文體,連字體也更傾向端正謹嚴的楷書,魏晉文人行草書法手帖的爛漫灑脫自在都已不復再見。  歐陽詢的書法大家熟悉的多是他的碑拓本,像《九成宮》《化度寺碑》,已經成為漢字文化圈習字的基礎範本,也都是楷書。  歐陽詢名作,收藏在北京故宮的《張翰帖》《卜商帖》和遼寧博物館的《夢奠帖》,其中或有雙勾填墨的摹本,但年代都非常早,不會晚過宋代,摹搨很精。  《張翰帖》近年北京故宮展出過,卷尾還有宋徽宗趙佶瘦金體的題跋。  王羲之字體的行草風格與他書寫的內容有關,因為是寫給朋友的短柬、便條,所以率性隨意,「行」「草」說的是字體,其實也是說一種書信體的自由。  《張翰帖》不是書信,是從《晉書.文苑傳》的張翰傳記中抄錄的文字,是嚴肅性的史傳,因此歐陽詢的用筆端正嚴格到有些拘謹,已經不是南朝美學的從容自由了。  《張翰帖》一開始介紹張翰「善屬文,縱任不拘」文學好,為人任性不受拘束。下面就是與顧榮的對話,結尾兩行是最美的句子「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一向端正嚴肅的歐陽詢,似乎寫到這樣的句子,也禁不住筆法飛動飄逸了起來。  宋徽宗曾經評論《張翰帖》,「筆法險勁,猛銳長驅」。高宗也曾經評判過歐陽詢的書法「晚年筆力益剛勁,有執法廷爭之風。孤峰崛起,四面削成──」  「猛銳長驅」「四面削成」「險勁」「剛勁」都可以在《張翰帖》的用筆看出。  特意從《晉書.張翰傳》裡抄出這一段文字,歐陽詢與許多初唐文人一樣,流露著對南朝手帖時代風流人物的崇敬與嚮往。然而,南朝畢竟過去了,美麗故事裡人物的灑脫自在隨大江東去,只有殘破漫漶的手帖紙帛上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記憶。  後代的人一次一次臨摹王羲之南朝手帖,其實不完全是為了書法,而是紀念著南方歲月,紀念著一個時代曾經活出自我的人物,懷念著他們在秋風裡想起的故鄉小吃吧。  每到江南,秋風吹起,也會想嘗一嘗滑潤的蓴菜羹,切得很細的鱸魚膾,但是都比不上在台南赤崁清晨的虱目魚腸。  收在這本書裡的許多篇章在講「手帖」,在講一些遙遠的南朝故事,但是,我總覺得是在講自己的時代,講我身體裡忘不掉的虱目魚腸的記憶。  也許哪一個秋天,可以磨墨寫一封信告訴朋友:清晨台南赤崁食虱目魚腸,美味難忘。  初安民兄誠摯豪氣,有俠士風,他創立《印刻》文學雜誌,我心中時時紀念著要為他寫一輯「南朝故事」。拖延數年,安民不以為忤。改日相約,一起去赤崁嘗一次虱目魚腸。  二○一○年五月廿四日八里 蔣勳記事  第一輯 平復帖/選文一篇  1  火箸畫灰──《平復帖》種種  【我一方面閱讀諸家不同說法,但是晨起靜坐,還是與《平復帖》素面相見。細看那一張殘紙上墨痕斑剝,禿筆,沒有婉轉纖細的牽絲出鋒,沒有東晉王羲之書法的華麗秀美、飄逸神俊的璀璨光彩。但是《平復帖》頑強勁歛,有一種生命在劇痛中的糾纏扭曲,線條像廢棄鏽蝕的堡壘的鐵絲網,都是蒼苦荒涼的記憶。】  《平復帖》大概是這幾年在古文物領域被討論得最多的一件作品。  《平復帖》唐代就收入內府,宋代被定為是西晉陸機的真跡。北宋大書法家米芾曾經看過,用「火箸畫灰」四個字形容《平復帖》禿筆賊豪線條的蒼勁枯澀之美。宋徽宗有朱書題簽,「晉平原內史陸機士衡平復帖》,題簽下有雙龍小璽,四角有「政和」「宣龢」的押印。  《平復帖》在元代的收藏經過不十分清楚。明清時代曾經韓世能、韓逢禧父子、安儀周、梁清標等人收藏,綾邊隔水上都有收藏印記。董其昌在韓世能家看過,也留下跋尾的題識。  乾隆年間收入內府,後賜給皇十一子成親王永瑆。清末再轉入恭王府,流傳到溥心畬手上,隔水上也有「溥心畬鑑定書畫珍藏印」。溥心畬為了籌親人喪葬費,轉手賣給張伯駒,一九五六年,張伯駒把《平復帖》捐出,收藏於北京故宮。  啟功先生釋文  ──── 一千年來定為陸機作品的《平復帖》似又重新需要釐清真正的作者,  或重新定位為晉代某一佚名文人的手跡了?  《平復帖》是漢代章草向晉代今草過渡的字體,古奧難懂,加上年久斑剝,字跡漫漶,很不容易辨認。啟功先生在六○年代釋讀了《平復帖》,雖然還有不同的看法,但目前已成為流傳最廣泛的釋文: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以為慶。  《平復帖》開頭一段釋讀比較沒有歧異。大概是說:「彥先」身體衰弱生病,恐怕很難痊癒。初得病時,沒有想到會並到這麼嚴重。  「彥先」是信上提到的一個人,自宋以來,也因為這兩個字,引出了陸機與《平復帖》的關係,因為陸機有好朋友名叫「彥先」。  麻煩的是,陸機親近的朋友中有兩個都叫「彥先」,一個是顧榮,顧彥先;另一個是賀循,賀彥先,都是同樣出身吳國士族,又同時與陸機在西晉作官的朋友。  其實繼續探索下去,陸機的朋友中可能還不只兩個「彥先」。徐邦達先生就認為「平復帖」裡的「彥先」是另一個叫「全彥先」的人。這一點早在《昭明文選.李善注》裡就已經提到。文選裡有陸機陸雲兄弟為「彥先」寫的〈贈婦詩〉,〈李善注〉指出這個「彥先」不是顧榮顧彥先,而是全彥先。  三個「彥先」使探索《平復帖》的線索更為複雜,各家說法不一,一時沒有定論,這幾年隨著《平復帖》二○○三年在北京展出,二○○五年在上海展出,討論的人更多。有人根本否定《平復帖》是陸機所書,大概也以為依據信裡「彥先」兩個字,斷定《平復帖》是陸機真跡,而「彥先」此人是哪一個「彥先」還不清楚,寧可存疑。  但是各派說法都同意《平復帖》是西晉人墨書真跡,的確比王羲之傳世摹本更具斷代上的重要性。《平復帖》還是穩坐「墨皇」「帖祖」的位置。  啟功先生對《平復帖》的釋讀目前是最廣泛被接受的。他解讀的「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因為彥先病重,身體衰弱,正與《晉書.賀循傳》裡描述的「賀彥先」的身體多病衰弱相似,也自然會使人把彥先定為賀循。  但是《平復帖》裡的「彥先」,依據這麼一點點聯繫,就斷為「賀循」,當然還會使很多人迷惑。而因此連接上陸機,也一定會讓更多人對《平復帖》的真相繼續討論下去。二○○六年五月的《中國書法》期刊甚至有人提出──晉代讀書人為表示「榮耀祖先」,不少人都取名「彥先」,「彥先」是晉代文人非常普遍的名字。如果此說成立,《平復帖》上的「彥先」就不一定是顧榮或賀循,因此也不一定是陸機的朋友,一千年來定為陸機作品的《平復帖》又重新需要釐清真正的作者,或重新定位為晉代某一佚名文人的手跡了。  「佚名」書畫  ────作為西晉人的墨跡是目前比較確定的結論,至少有了時代的斷代意義。  中國的書畫收藏一直習慣把作品歸類在名家之下。唐宋以前不落款的書畫,陸續被冠上名家的名字。許多幅山水冠上了「范寬」、「郭熙」;許多幅馬,被冠上了「韓幹」;許多幅仕女被冠上了「張萱」、「周昉」。當然,許多「帖」,就冠上了「王羲之」、「王獻之」。  沒有名家名字,似乎就失去了價值,使書畫的討論陷入盲點。連博物館的收藏都不能還原「不知名」、「佚名」「摹本」的標識,其實使大眾一開始就誤認了風格,書畫的鑑賞可能就越走越遠離真相。  許多人知道長期題簽標誌為王獻之的名作《中秋帖》,其實是宋代米芾的臨摹本,大家也習以為常把宋米芾的書法風格混淆成王獻之,相差六百年的美學書風也因此越來越難以釐清。  《平復帖》是不是陸機的作品尚在爭論中,但是作為西晉人的墨跡是比較確定的結論,至少有了時代的斷代意義。  右軍之前,元常之後  明代大鑑賞家董其昌在《平復帖》的跋裡說:「右軍以前,元常以後,為此數行,為希代寶。」「右軍」是王羲之,東晉大書法家;「元常」是鍾繇,是三國魏的大書法家。董其昌的斷代很清楚,認為在三國和東晉之間,就這麼幾行字跡,代表了西晉書風,讚美為「希世之寶」。  其實以近代更精準的說法來看,不僅鍾繇的名作《宣示表》不是三國原作,連王羲之傳世墨蹟也都是唐以後的臨摹,要瞭解晉人墨跡原作的書風,《平復帖》就顯得加倍珍貴了。  讀帖  ────「帖」中原始字句的曖昧迷離、若即若離,構成讀「帖」時奇特的一種魅惑力量。  一整個夏天我在案上擺著《平復帖》,每天讀「帖」數次。  讀「帖」不是臨摹。「臨」「摹」都是為了書法的目的,把前人名家的字跡拿來做學習對象。  我喜歡讀「帖」一方面是因為書法,另一方面是可能是因為「文體」。  「帖」大多是魏晉文人的書信。在三國時,鍾繇的《宣示表》《薦季直表》大多還有「文告」「奏章」的意義。  《平復帖》以下,「帖」越來越界定成為一種文人間往來的書信。王羲之的《姨母帖》是信,《喪亂帖》是信,寥寥廿八個字的《快雪時晴帖》也是信,十五個字的《奉橘帖》更是送橘子給朋友附帶的一則短訊便條。  這些書信便條,因為書法之美,流傳了下來,成為後世臨摹寫字的「帖」。然而,「帖」顯然也成為一種「文體」。  書信是有書寫對象的,也並不預期被其他人閱讀,也不預期被公開。因此「帖」的文體保有一定的私密性與隨意性。  王羲之的「帖」常常重複出現「奈何奈何」的慨歎,重複出現「不次」這種突然因為情緒波動哽咽停住的「斷章」文體。在《古文觀止》一類正經八百的文類裡看不到「帖」這麼「私密」、「隨性」卻又極為貼近「真實」「率性」的文體。  「帖」是魏晉文人沒有修飾過的生活日記細節,「帖」不是正襟危坐裝腔作勢的朝堂告令,文人從「文以載道」解脫出來,給最親密的朋友寫自己最深的私密心事,因此,書法隨意,文體也隨意。  因為書信的「私密性」,「帖」的文字也常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我們如果看他人簡訊,常常無法判斷那幾行字傳達的意思,每個字都懂,但談的事情卻不一定能掌握。  《平復帖》當然有同樣的文體限制。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以為慶。」啟功的釋文到這裡都沒有爭議,但是下面一句──「承使唯男」,繆關富先生的釋讀是「年既至男」,王振坤先生再修正釋讀為「年及至男」。  三種不同的解讀,不僅是因為草書字體的難懂,不只是因為年代久遠的殘破,也顯然牽涉到大家對「彥先」這個人的生平資料所知太少。  「承使唯男」,啟功的解釋是「彥先」雖然病重,還好有兒子繼承陪伴。  「年及至男」則是認為「彥先」還在壯年,應該可以無大礙。  因為對於「彥先」這個人始終沒又真正結論,這兩句解讀的歧異一時也很難有即刻定論。  《平復帖》一開始提到的「彥先」就有了爭議,後面提到的「吳子楊往」就爭議更大。  啟功認為陸機非常欣賞「楊往」,「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繆關富先生的釋讀剛好相反,認為陸機要殺楊往。  文字的釋讀,變成依據「帖」上隻字片語,彌補擴大歷史空白,有點像丹.布朗用一點蛛絲馬跡敷衍出一部《達文西密碼》小說,《平復帖》近年的討論爭論越來越大,也像一部推理小說。  「帖」中原始字句的曖昧迷離、若即若離,構成讀「帖」時奇特的一種魅惑力量。  禿筆賊毫,火箸畫灰  ────死灰上的線條,卻都帶著火燙的鐵箸的溫度,  《平復帖》把死亡的沉寂幻滅與燃燒的燙熱火焰一起寫進了書法。  我一方面閱讀諸家不同說法,但是晨起靜坐,還是與《平復帖》素面相見。細看那一張殘紙上墨痕斑剝,禿筆,沒有婉轉纖細的牽絲出鋒,沒有東晉王羲之書法的華麗秀美、飄逸神俊的璀璨光彩。但是《平復帖》頑強勁歛,有一種生命在劇痛中的糾纏扭曲,線條像廢棄鏽蝕的堡壘的鐵絲網,都是蒼苦荒涼的記憶。  「禿筆」、「賊毫」是歷來鑑賞者常用來形容《平復帖》的辭彙。「禿筆」是沒有筆鋒的用舊了的禿頭之筆,「禿」是一種「老」。「賊毫」是毛筆筆鋒的開衩,分岔的線,撕裂開來,像風中枯絮斷枝敗葉,彷彿天荒地老,只剩墨痕是淒厲的回聲。  也許還是米芾說的好──「火箸畫灰」。僅僅四個字,彷彿嚴寒的冬天,守在火爐邊,手裡拿著夾火炭的金屬筷子(箸),撥著灰,畫著灰。死灰上的線條,卻都帶著火燙的鐵箸的溫度,《平復帖》把死亡的沉寂幻滅與燃燒的燙熱火焰一起寫進了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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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总计3条)

 
 

  •   刚拿到手的,蒋勋先生的这一本《南朝岁月》手帖解说集。真心喜欢,爱不释手。让人不觉在先生娓娓道来的字里行间回到南朝,并无陌生。文人间的往来问候,虽是只言片语却也率真精致。手信,真情真性,当永流传。
  •   繁体版,竖排,很有传统文化意味
    蒋勋老师的书值得拜读
    就是价格过高
  •   还没收到该书,因为订的书分几个包裹寄来的,对该包裹的书错误点击了收货。以上评价是基于对往次包裹的综合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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