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塘荷韻

出版社:大旗出版社  作者:季羨林 著  页数:432  

前言

  季羨林-代序  ◎張中行  季羨林先生是中外知名的學者。知名,這名確是實之賓,與有些人,捨正路而不由,也就真像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不同。可是這實,我不想說。也不能說,因為他會的太多,而且既精且深,我等於站在牆外,自然就不能瞥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不過退一步,不求美、不求富,我也不是毫無所見。就算是概貌吧,大致有三個方面。一是語言,他通很多,母語即漢語之外,世上通行的英、法、德之類也可不在話下,他還能早已作古的梵語和吐火羅語。另一個方面可以算作重點,是研究、翻譯有關印度的經典著作。這方面,他用力最多,貢獻最大;說大,還有個理由,是這類必須有為學術而獻身的精神始能從事的工作,很少人肯做,也很少人能做。還有一個方面是他興趣廣泛,有時也從象牙之塔裡出來,走向十字街頭,就是說,也寫雜文,甚至抒發幽情的散文。  方面這樣廣,造詣這樣高,成就這樣大,我這裡是想說閒話,只好躲開沉重的,另找點輕鬆的。這輕鬆的是自從我們成為不遠的鄰居之後我的見聞。北京大學校園(雅稱為燕園)內東北部有六座職工宿舍樓,結構一樣,四層,兩個樓門,先為黃色,一九七六年地震後修整變為白色。五座在湖的東部,由南向北排列;一座單干,在湖的北部偏西。我女兒住東部由北向南的第二座,我自七十年代中期到那裡寄居。其時老北大時期即任數學系教授的申又棖先生住湖北部那座樓,我們有來往。地震以後不久,申先生因病逝世,申夫人遷走,房子空出,大約是八十年代早期,季先生遷來。我晨起沿湖濱散步,必經季先生之門,所以就成為相當近的鄰居。可是我不敢為識荊而登門,因為我據以推斷的是常情,依常情,如季先生名之高,實之重,也許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吧?就是經過同事兼老友蔡君的解釋,我還是沒有膽量登門。蔡君也是山東人,與季先生是中學同學,每次來看我,總要到季先生家坐一會兒。我本來可以隨著蔡君去拜訪,仍是常情作祟,有意而終於未能一鼓作氣。蔡君才也高,而舉止則慢條斯理,關於季先生,他只說中學時期,英語已經很好。這就使我想到天之生材,如季先生,努力由己,資質和機遇,總當歸諸天吧?  結識之前,有關季先生的見聞,雖然不多,也有值得說說的。用評論性的話總而言之,不過兩個字,是「樸厚」。在北京大學這個圈子裡,他是名教授,還有幾項?赫的頭銜,副校長、系主任、研究所所長,可是看裝束,像是遠遠配不上,一身舊中山服、布鞋,如果是在路上走,手裡提的經常是個圓筒形上端綴兩條帶的舊書包。青年時期,他是很長時期住在外國的,為什麼不穿西服?也許沒有西服。老北大,在外國得博士學位的胡適之也不穿西服,可是長袍的料子、樣式以及顏色總是講究的,能與人以瀟灑、高逸的印象。季先生不然,是樸實之外,什麼也沒有。語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季夫人也是這樣,都市住了多年,還是全身鄉里氣。為人也是充滿古風,遠近鄰居都稱為季奶奶,人緣最好,也是因為總是以忠厚待人。與季夫人為伴,家裡還有個老年婦女,據說是季先生的嬸母,想是因為無依無靠吧,就在季先生家生活並安度晚年了。總之,單是觀察季先生的家(包括家內之人),我們的印象會是,陳舊,簡直沒有一點現代氣息。室內也是這樣,或說更是這樣,牆、地,以及傢具、陳設,都像是上個世紀平民之家的。惟一的不同是書太多,學校照顧,給他兩個單元,靠東一個單元裝書,總不少於三間吧,架上,案上,都滿了,只好擴張,把陽台封上,改為書庫,書架都是上觸頂棚的,我隔著玻璃向裡望望,又滿了。  大概是八十年代前期,不記得由誰介紹,在季先生家門口,我們成為相識。以後,我清晨散步,路過他家門口,如果趕上他在門口,就打個招呼,或者說幾句閒話。打招呼用和尚的合十禮,也許因為,都覺得對方同佛學有些關係。閒話也是走熟路。消極的是不沾學問的邊,原因,我想少一半是他研究的那些太專,說,怕聽者不懂,至少是沒興趣;多一半仍是來於樸厚,講學問、掉書袋,有炫學之嫌,不願意。再說積極一面,談的話題經常是貓。  季先生家養三隻貓,一對白色波斯貓和一隻灰白相間的本地貓。據說,季先生的生活習慣是早睡早起,清晨四時起床就開始工作。到天大明的時候,他有時到門外站一會兒,一對波斯貓總是跟著,並圍著兩腿轉,表示親熱。看來季先生很喜歡這一對,不只一次向我介紹,波斯貓,兩隻眼,有的顏色一樣,有的顏色不一樣,他家這兩隻,有一隻,兩眼的顏色就不一樣。起初,我以為季先生到門外,是因為愛貓,怕被偷,所以「放風」的時候看著。後來有不少次,我看見貓出來,季先生卻沒有跟著。貓戀人,我招招手,就也向我走來,常常是滿身土,因為剛在土地上打幾個滾。我這才明白,原來季先生並沒有在貓身上費過多的心思。  他的事業是學問,擴大些說,是為文化;熱心傳授,也是為社會上野成分的減少和文成分的增加。所有這方面的情況,要由門內人作為專題介紹。我無此能力,只好根據我的一點點見聞,說說他的為人,仍是有關樸厚的。  先說一件由聞而來的,是某一次開學,新生來校,帶著行李在校門下車,想去幹什麼,行李沒有人照看,恰好季先生在附近,白髮,蒼老,衣著陳舊,他推斷必是老工友,就招呼一下,說:「老同志,給我看一會兒!」季先生說「好」,就給他看著。直到開學典禮,季先生講話,他才知道認錯了。季先生就是這樣,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超過一般人,所以不論什麼人,有所求,只要他能做並且不違理的,他都慨然應允,而且立刻就辦。  舉一次使我深受感動的事為證。是不久前,人民大學出版社印了幾個人的小品,其中有季先生和我的。我有個熟小書店,是一個學生的兒子經營的,為了捧我之場,凡是我的拙作,他都進一些貨。愛屋及烏,這次的系列小品,他每種都進一些貨。舊潮,先秦諸子,直到《文選》李善注,因為其時沒有刻印技術,也就沒有「簽名本」之說。有刻印技術之後,晚到袁枚的《隨園詩話》,顧太清的《東海漁歌》,也還是沒有簽名本之說。現在是舊潮換為新潮,書有所謂簽名本,由書店角度看利於賣,由讀者角度看利於收藏。於是而有簽名之舉,大舉是作者亮相,到書店門口簽;小舉的作者仍隱於蝸居,各色人等(其中有書商)叩門求簽。我熟識的小書店當然要從眾,於是登我門,求簽畢,希望我代他們,登季先生之門求簽。求我代勞,是因為在他們眼裡,季先生名位太高,他們不敢。我拿著書,大約有十本吧,去了,讓來人在門外等著。叩門,一個當小保姆的年輕姑娘打開門,我搶先說:「季先生在家嗎?」小保姆的反應使我始則吃驚,繼則感佩。先說反應,是口說:「進來吧」,帶著我往較遠一間走,到大敞的門,用手指,同時說:「不就在這裡嗎!」這話表明,我已經走到季先生面前。季先生立著,正同對面坐在床沿的季夫人說什麼。再說為什麼吃驚,是居僕位的這樣伺候有高名位的一家之主,距離世間的常禮太遠。說到常禮,我想到一些舊事,只說兩件,一聞一見。先說聞,是有關司馬光的軼事:  司馬溫公有一僕,每呼君實(司馬光字君實)秀才(稱家中年輕人),蘇子瞻教之稱君實相公。公聞,訊之,曰:「蘇學士教我。」公歎曰:「我有一僕,被蘇子瞻教壞了。」(《宋人軼事彙編》引《東山談苑》)  再說見,是五十年代前期,我同葉恭綽老先生有些交往。葉在民國年間是政界要人,晚年京華息影,還保留一些官派,例如我去找,叩門,應門的是個老僕人,照例問:「您怎麼稱呼?」通名以後,不說在家不在家,只說「我給您看看」。問過之後,再到門口,才說「您請進」。這常禮由主人的名位和矜持來,而季先生,顯然是都不要,所以使我由小保姆的直截了當不由得想到司馬溫公的高風,也就不能不感而佩之。  言歸正傳,是見到季先生,說明來意,他毫不思索就說:「這是好事。那屋有筆,到那裡簽吧。」所謂那屋,是東面那個書庫。有筆的桌上也堆滿書,勉強擠一點地方,就一本一本寫,一面寫一面說:「賣我們的書,這可得謝謝。」簽完,我就不再耽擱,因為書店的人在門外等著。季先生像是一驚,隨著就跑出來,握住來人的手,連聲說謝謝。來人念過師範大學歷史系,見過一些教授,沒見過向求人的人致謝的教授,一時弄得莫知所措,嘴裡咕嚕了兩句什麼,抱起書跑了。  以上說的都是季先生樸厚的一面。樸厚與有深情有密切關係,所以他也常常寫抒情的小文。不久前看到一篇,題目以及刊於何處都記不清了。但內容還記得,是寫住在他樓西一個平房小院的一對老夫婦。男的姓趙;女的德國人,長身駝背,前些年常出來,路上遇見誰必說一聲「你好」。夫婦都愛花木,窗前有茂密的竹林,竹林外的湖濱和東牆外都闢成小園,種各種花草。大約是一年以前,男的得病先走了。女的身體也不好,很少出來,總是晚秋吧,季先生看見她採花子,問她,知道是不願意挫傷死去的老伴的心願,仍想維持小園的繁茂。這種心情引起季先生的深情,所以寫這篇文章,表示讚歎。與季先生的學術成就相比,這是世人較少注意的一面,但至少我以為,份量卻並不輕,因為,就是治學的冷靜,其大力也要由情熱來。  這樣,季先生就以一身而具有三種難能:一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三是有深情。三種難能之中,我以為,最難能的還是樸厚,因為,在我見過的諸多知名學者(包括已作古的)中,像他這樣的就難於找到第二位。 

内容概要

  紀念 一代國學大師 季羨林 先生  一生淡泊名利,為人勤奮,個性率真、質樸;  擅長抒情、寫景,晚年即使身居病房仍每天寫作,發表文章,著作等身。  收錄一代東方學泰斗 季羨林 的66篇 經典散文創作名篇  全書共分十輯,紀錄了他童年、中學和赴德求學的生活描述,以及於北大任教的點滴記憶;其中,更不乏對自然萬物與老友們的抒懷與感念。篇篇讀來,不但可看出其豐沛的文化學養,更能領略季先生樸實、率真的人格魅力。  每逢望夜,一輪當空,月光閃耀於碧波之上,上下空濛,一碧數頃,而且荷香遠溢,宿鳥幽鳴,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外……

作者简介

  季羨林  1911年出生于山東省清平縣(今臨清市)。當代中國學術大師,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教授,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學學部委員。季先生學貫中西,是中國語言學家,文學翻譯家,史學家,教育家,梵文、吐火羅文、巴厘文專家。

书籍目录

季羨林(代序)輯一 尋根齊魯月是故鄉明我的童年夜來香開花的時候一條老狗五樣松抒情輯二 魂斷德國道路終於找到了在飢餓地獄中Wala我的老師們別哥廷根輯三 清華夢憶清華頌夢縈水木清華清華夢憶《世紀清華》序輯四 燕園春秋春歸燕園燕園盛夏清塘荷韻夢縈紅樓夢縈未名湖《牛棚雜憶》緣起抄家輯五 擁抱自然聽雨馬纓花二月蘭洛陽牡丹香櫞夾竹桃枸杞樹兔子老貓喜鵲窩輯六 馨愛市井我愛北京的小胡同母與子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兩個乞丐師生之間三個小女孩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輯七 感悟人生年寂寞晨趣成功知足知不足有為有不為九十述懷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輯八 品味書香我和書我的書齋藏書與讀書我最喜愛的書《賦得永久的悔》自序《季羨林學術文化隨筆》跋輯九 屐印芳草登廬山富春江上別印度遊唐大招提寺重返哥廷根輯十 收藏落葉回憶陳寅恪先生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回憶雨僧先生掃傅斯年先生墓回憶梁實秋先生悼念沈從文先生也談葉公超先生二三事懷念喬木編後記

章节摘录

  我的童年  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來,眼前沒有紅,沒有綠,是一片灰黃。  七十多年前的中國,剛剛推翻了清代的統治,神州大地,一片混亂,一片黑暗。我最早的關於政治的回憶,就是「朝廷」二字。當時的鄉下人管當皇帝叫作朝廷,於是「朝廷」二字就成了皇帝的別名。我總以為朝廷這種東西似乎不是人,而是有極大權力的玩意。鄉下人一提到它,好像都肅然起敬。我當然更是如此。總之,當時皇威猶在,舊習未除,是大清帝國的繼續,毫無萬象更新之象。  我就是在這新舊交替的時刻,於一九一一年八月六日,生於山東省清平縣(現改臨清市)的一個小村莊——官莊。當時全中國的經濟形勢是南方富而山東(也包括北方其他省份)窮。專就山東論,是東部富而西部窮。我們縣在山東西部又是最窮的縣,我們村在窮縣中是最窮的村,而我們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窮的家。  我們家據說並不是一向如此。在我誕生前似乎也曾有過比較好的日子。可是我降生時祖父、祖母都已去世。我父親的親兄弟共有三人,最小的一個(大排行是第十一,我們把他叫一叔)送給了別人,改了姓。我父親同另外的一個弟弟(九叔)孤苦伶仃,相依為命。房無一間,地無一壠,兩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活下去是什麼滋味,活著是多麼困難,概可想見。他們的堂伯父是一個舉人,是方圓幾十里最有學問的人物,做官做到一個什麼縣的教諭,也算是最大的官。他曾養育過我父親和叔父,據說待他們很不錯。可是家庭大,人多是非多。他們倆有幾次餓得到棗林裡去揀落到地上的乾棗充飢,最後還是被迫棄家(其實已經沒了家)出走,兄弟倆逃到濟南去謀生。「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跳出來」反對那一位臭名昭著的「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作者,惹得她大發雌威,兩次派人到我老家官莊去調查,一心一意要把我「打成」地主。老家的人告訴那幾個「革命」小將,說如果開訴苦大會,季羨林是官莊的第一名訴苦者,他連貧農都不夠。  我父親和叔父到了濟南以後,人地生疏,拉過洋車,扛過大件,當過警察,賣過苦力。叔父最終站住了腳。於是兄弟倆一商量,讓我父親回老家,叔父一個人留在濟南掙錢,寄錢回家,供我的父親過日子。  我出生以後,家境仍然是異常艱苦。一年吃白麵的次數有限,平常只能吃紅高粱麵餅子;沒有錢買鹽,把鹽鹼地上的土掃起來,在鍋裡煮水,鹹菜,什麼香油,根本見不到。一年到底,就吃這種鹹菜。舉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歡我。我三四歲的時候,每天一睜眼,抬腿就往村裡跑(我們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見她把手一蜷,蜷到肥大的袖子裡面,手再伸出來的時候,就會有半個白麵饅頭拿在手中,遞給我。我吃起來,彷彿是龍膽鳳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還有比白麵饅頭更好吃的東西。這白麵饅頭是她的兩個兒子(每家有幾十畝地)特別孝敬她的。她喜歡我這個孫子,每天總省下半個,留給我吃。在長達幾年的時間內,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大概到了四五歲的時候,對門住的寧大嬸和寧大姑,每到夏秋收割莊稼的時候,總帶我走出去老遠到別人割過的地裡去拾麥子或者豆子、穀子。一天辛勤之餘,可以揀到一小籃麥穗或者穀穗。晚上回家,把籃子遞給母親,看樣子她是非常歡喜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麥子比較多,她把麥粒磨成麵粉,貼了一鍋死麵餅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來了,吃完了飯以後,我又偷了一塊吃,讓母親看到了,趕著我要打。我當時是赤條條渾身一絲不掛,我逃到房後,往水坑裡一跳。母親沒有法子下來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麵餅子盡情地享受了。  現在寫這些事情還有什麼意義呢?這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是不折不扣的身邊瑣事,使我終生受用不盡。它有時候能激勵我前進,有時候能鼓舞我振作。我一直到今天對日常生活要求不高,對吃喝從不計較,難道同我小時候的這一些經歷沒有關係嗎?我看到一些獨生子女的父母那樣溺愛子女,也頗不以為然。兒童是祖國的花朵,花朵當然要愛護;但愛護要得法,否則無異是坑害子女。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學著認字,大概也總在四歲到六歲之間。我的老師是馬景恭先生。現在我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有什麼類似私塾之類的場所,也記不起有什麼《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的書籍。我那一個家徒四壁的家就沒有一本書,連帶字的什麼紙條子也沒有見過。反正我總是認了幾個字,否則哪裡來的老師呢?馬景恭先生的存在是不能懷疑的。  雖然沒有私塾,但是小夥伴是有的。我記得最清楚的有兩個:一個叫楊狗,我前幾年回家,才知道他的大名,他現在還活著,一字不識;另一個叫啞巴小(意思是啞巴的兒子),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他姓字名誰。我們三個天天在一起玩,水,打棗,捉知了,摸蝦,不見不散,一天也不間斷。後來聽說啞巴小當了山大王,練就了一身躥房越脊的驚人本領,能用手指抓住大廟的椽子,渾身懸空,圍繞大殿走一周。有一次被捉住,是十冬臘月,赤身露體,澆上涼水,被捆起來,倒掛一夜,仍然能活著。據說他從來不到官莊來作案,「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綠林英雄義氣。後來終於被捉殺掉。我每次想到這樣一個光著屁股遊玩的小夥伴竟成為這樣一個「英雄」,就頗有驕傲之意。  我在故鄉只待了六年,我能回憶起來的事情還多得很,但是我不想再寫下去了。已經到了同我那一個一片灰黃的故鄉告別的時候了。  我六歲那一年,是在春節前夕,公曆可能已經是一九一七年,我離開父親,離開故鄉,是叔父把我接到濟南去的。叔父此時大概日子已經可以了,他兄弟倆只有我一個男孩子,想把我培養成人,將來能光大門楣,只有到濟南去一條路。這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關鍵的一個轉折點,否則我今天仍然會在故鄉種地(如果我能活著的話),這當然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好事也會有成為壞事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中間,我曾有幾次想到:如果我叔父不把我從故鄉接到濟南的話,我總能過一個渾渾噩噩但卻舒舒服服的日子,哪能被「革命家」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千隻腳還要永世不得翻身呢?嗚呼,世事多變,人生易老,真叫做沒有法子!  到了濟南以後,過了一段難過的日子。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離開母親,他心裡會是什麼滋味,非有親身經歷者,實難體會。我曾有幾次從夢裡哭著醒來。儘管此時不但能吃上白麵饅頭,而且還能吃上肉;但是我寧願再啃紅高粱餅子就苦鹹菜。這種願望當然只是一個幻想。我毫無辦法,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  叔父望子成龍,對我的教育十分關心。先安排我在一個私塾裡學習。老師是一個白鬍子老頭,面色嚴峻,令人見而生畏。每天入學,先向孔子牌位行禮,然後才是「趙錢孫李」。大概就在同時,叔父又把我送到一師附小去唸書。這個地方在舊城牆裡面,街名叫陞官街,看上去很堂皇,實際上「官」者「棺」也,整條街都是做棺材的。此時「五四」運動大概已經起來了。校長是一師校長兼任,他是山東得風氣之先的人物,在一個小學生眼裡,他是一個大人物,輕易見不到面。想不到在十幾年以後,我大學畢業到濟南高中去教書的時候,我們倆竟成了同事,他是歷史教員。我執弟子禮甚恭,他則再三遜謝。我當時覺得,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啊!  因為校長是維新人物,我們的國文教材就改用了白話。教科書裡面有一段課文,叫做《阿拉伯的駱駝》。故事是大家熟知的。但當時對我卻是陌生而又新鮮,我讀起來感到非常有趣味,簡直是愛不釋手。然而這篇文章卻惹了禍。有一天,叔父翻看我的課本,我只看到他驀地勃然變色。「駱駝怎麼能說人話呢?」他憤憤然了。「這個學校不能念下去了,要轉學!」  於是我轉了學。轉學手續比現在要簡單得多,只經過一次口試就行了。而且口試也非常簡單,只出了幾個字叫我們認。我記得字中間有一個「騾」字。我認出來了,於是定為高一。一個比我大兩歲的親戚沒有認出來,於是定為初三。為了一個字,我沾了一年的便宜,這也算是軼事吧。  這個學校靠近南圩子牆,校園很空闊,樹木很多。花草茂密,景色算是秀麗的。在用木架子支撐起來的一座柴門上面,懸著一塊木匾,上面刻著四個大字:「循規蹈矩」。我當時並不懂這四個字的涵義,只覺得筆畫多得好玩而已。我就天天從這個木匾下出出進進,上學,遊戲。當時立匾者的用心到了後來我才瞭解,無非是想讓小學生規規矩矩做好孩子而已。但是用了四個古怪的字,小孩子誰也不懂,結果形同虛設,多此一舉。  我「循規蹈矩」了沒有呢?大概是沒有。我們有一個珠算教員,眼睛長得凸了出來,我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shao-qianr(濟南話,意思是知了)。他對待學生特別蠻橫。打算盤,錯一個數,打一板子。打算盤錯上十個八個數,甚至上百數,是很難避免的。我們都挨了不少的板子。不知是誰一嘀咕:「我們架(小學生的行話,意思是趕走)他!」立刻得到大家的同意。我們這一群十歲左右的小孩子也要「造反」了。大家商定:他上課時,我們把教桌弄翻,然後一起離開教室,躲在假山背後。我們自己認為這個錦囊妙計實在非常高明;如果成功了,這位教員將無顏見人,非捲鋪蓋回家不可。然而我們班上出了「叛徒」,雖然只有幾個人,他們想拍老師的馬屁,沒有離開教室。這一來,大大長了老師的氣焰,他知道自己還有「群眾」,於是威風大振,把我們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者」狠狠地用大竹板打手心打了一陣,我們每個人的手都腫得像發麵饅頭。然而沒有一個人掉淚。我以後每次想到這一件事,覺得很可以寫進我的「優勝紀略」中去。「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如果當時就有那麼一位偉大的「革命家」創造了這兩句口號,那該有多麼好呀!  談到學習,我記得在三年之內,我曾考過兩個甲等第三(只有三名甲等),兩個乙等第一,總起來看,屬於上等;但是並不拔尖。實際上,我當時並不用功,玩的時候多,唸書的時候少。我們班上考甲等第一的叫李玉和,年年都是第一。他比我大五六歲,好像已經很成熟了,死記硬背,刻苦努力,天天皺著眉頭,不見笑容,也不同我們打鬧。我從來就是少無大志,一點也不想爭那個狀元。但是我對我這一位老學長並無敬意,還有點瞧不起的意思,覺得他是非我族類。  我雖然對正課不感興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興趣的東西。那就是看小說。我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說叫做「閒書」,閒書是不許我看的。在家裡的時候,我書桌下面有一個盛白麵的大缸,上面蓋著一個用高粱稈編成的「蓋墊」(濟南話)。我坐在桌旁,桌上擺著《四書》,我看的卻是《彭公案》、《濟公傳》、《西遊記》、《三國誌演義》等等舊小說,《紅樓夢》大概太深,我看不懂其中的奧妙,黛玉整天價哭哭啼啼,為我所不喜,因此看不下去。其餘的書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進來,我就連忙掀起蓋墊,把閒書往裡一丟,嘴巴裡念起「子曰」、「詩云」來。  到了學校裡,用不著防備什麼,一放學,就是我的天下。我往往躲到假山背後,或者一個蓋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閒書,狼吞虎嚥似的大看起來。常常是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吃飯,有時候到了天黑,才摸回家去。我對小說中的綠林好漢非常熟悉,他們的姓名背得滾瓜爛熟,連他們用的兵器也如數家珍,比教科書熟悉多了。自己當然也希望成為那樣的英雄。有一回,一個小朋友告訴我,把右手五個指頭往大米缸裡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到幾百次,上千次。練上一段時間以後,再換上砂粒,用手猛戳,最終可以練成鐵砂掌,五指一戳,能夠戳斷樹木。我頗想有一個鐵砂掌,信以為真,猛練起來,結果把指頭戳破了,鮮血直流。知道自己與鐵砂掌無緣,遂停止不練。  學習英文,也是從這個小學開始的。當時對我來說,外語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我認為,方塊字是天經地義,不用方塊字,只彎彎曲曲像蚯蚓爬過的痕跡一樣,居然能發出音來,還能有意思,簡直是不可思議。越是神秘的東西,便越有吸引力。英文對於我就有極大的吸引力。我萬沒有想到望之如海市蜃樓般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竟然唾手可得了。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學習的機會是怎麼來的。大概是有一位教員會一點英文。他答應晚上教一點,可能還要收點學費。總之,一個業餘英文學習班很快就組成了,參加的大概有十幾個孩子。究竟學了多久,我已經記不清楚,時候好像不太長,學的東西也不太多,二十六個字母以後,學了一些單詞。我當時有一個非常傷腦筋的問題:為什麼「是」和「有」算是動詞,它們一點也不動嘛?當時老師答不上來;到了中學,英文老師也答不上來。當年用「動詞」來譯英文的verb的人,大概不會想到他這個譯名惹下的禍根吧。  每次回憶學習英文的情景時,我眼前總有一團零亂的花影,是絳紫色的芍葯花。原來在校長辦公室前的院子裡有幾個花畦,春天一到,芍葯盛開,都是絳紫色的花朵。白天走過那裡,紫花綠葉,極為分明。到了晚上,英文課結束後,再走過那個院子,紫花與綠葉化成一個顏色,朦朦朧朧的一堆一團,因為有白天的印象,所以還知道它們的顏色。但夜晚眼前卻只能看到花影,鼻子似乎有點花香而已。這一幅情景伴隨了我一生,只要是一想起學習英文,這一幅美妙無比的情景就浮現到眼前來,帶給我無量的幸福與快樂。  然而時光像流水一般飛逝,轉瞬三年已過:我小學該畢業了,我要告別這一個美麗的校園了。我十三歲那一年,考上了城裡的正誼中學。我本來是想考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學的。但是我左衡量,右衡量,總覺得自己這一塊料份量不夠,還是考與「爛育英」齊名的「破正誼」吧。我上面說到我幼無大志,這又是一個證明。正誼雖「破」,風景卻美。背靠大明湖,萬頃葦綠,十里荷香,不啻人間樂園。然而到了這裡,我算是已經越過了童年,不管正誼的學習生活多麼美妙,我也只好擱筆,且聽下回分解了。  綜觀我的童年,從一片灰黃開始,到了正誼算是到達了一片濃綠的境界——我進步了。但這只是從表面上來看,從生活的內容上來看,依然是一片灰黃。即使到了濟南,我的生活也難找出什麼有聲有色的東西。我從來沒有什麼玩具,自己把細鐵條弄成一個圈,再弄個鉤一推,就能跑起來,自己就非常高興了。貧困、單調、死板、固執,是我當時生活的寫照。接受外面信息,僅憑五官。什麼電視機、收錄機,連影都沒有。我小時連電影也沒有看過,其餘概可想見了。  今天的兒童有福了。他們有多少花樣翻新的玩具呀!他們有多少兒童樂園、兒童活動中心呀!他們餓了吃麵包,渴了喝這可樂、那可樂,還有牛奶、冰淇淋。電影看厭了,看電視。廣播聽厭了,聽收錄機。信息從天空、海外,越過高山大川,紛紛蜂擁而來。他們才真是「兒童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可是他們偏偏不知道舊社會。就拿我來說,如果認真回憶,我對舊社會的情景也逐漸淡漠,有時竟淡如雲煙了。  今天我把自己的童年盡可能真實地描繪出,不管還多麼不全面,不管怎樣掛一漏萬,也不管我的筆墨多麼拙笨,就是上面寫出來的那一些,我們今天的兒童讀了,不是也可以從中得到一點啟發,從中悟出一些有用的東西來嗎?  一九八六年六月六日  【更多季羨林大師的散文、軼事,請參閱《清塘荷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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