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长大的学者陈佩华(Anita Chan),1971年邂逅了几位来自广东的年轻人,对他们与香港年轻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感到十分震惊。明明地域相邻,口音一致,但广东年轻人口中讲出的是令香港人迷惑不解的词汇。那时她就渴望了解这些词汇的内涵,以及由此折射出的两地人全然不同的生活经历和世界观(Chan,1985:2-3)。
从1974年到1976年两年间,陈佩华访谈了14位与新中国一同成长的年轻人,并从中选择了四位性格迥异者进行深度剖析。这些访谈对象曾在“社会主义新人”教育下,自觉自愿服从党、毛主席和学校老师的教诲,按照政治积极分子标准要求自己。然而历经文革风雨的洗礼,他们坚定的信念动摇了,最终选择离开大陆到香港谋生和发展。本着见微知著的愿望,陈佩华尝试结合自己十几位访谈对象的集体记忆,以及其他两位学者(Stanley Rosen & Jonathan Unger)的一些访谈资料,把握这一代大陆城市中等阶层年轻人的生活处境,进而就整个中国社会作一些概括性的分析(Chan,1985:6)。其研究成果出版成书《Children of Mao¬:Personality Development & Political Activism in the Red Guard Generation》(中文译名为《毛主席的孩子们——红卫兵一代的成长与经历》)。该书因首度触及新中国第一代年轻人的真实内心世界,故而在海内外引起较大反响。笔者现结合书中的访谈内容和观点,聚焦学校教育和大众媒介两个维度来解读一代人的政治社会化过程。
一. 一代人的主流社会性格——权威人格的形成
1. 三个概念:权威人格、政治社会化和积极分子
按照陈佩华的观点,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这一代年轻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权威人格的烙印。这一人格的形成,是国家长久以来在学生中积极进行政治社会化的结果。而大陆政治社会化的教育体系里一直在培养和鼓励积极分子。“权威人格(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积极分子(activist)”和“政治社会化(political socialization)”,是原书中经常出现的三个概念。
所谓“权威人格”,是阿多诺(Adorno)等学者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提出的一个概念。当时学者们想研究德国纳粹时期大量普通民众身上非理性的反犹主义和种族中心主义情绪、行为,探讨是否有某种人格因素在起作用。他们运用系统的社会心理学研究,揭示权威人格的矛盾性:文明与愚昧并存,秉持个人主义却又惧怕异于旁人,维护自身独立却又盲目服从权威(Adorno, Frenkel-Brunswik, Levinson and Sanford et al,1964:ix)。权威主义人格者对强者表现出顺从,对弱者则表现出控制的欲望。他们容易产生偏见,敌视外群体的人,采用简单的两分法评判周遭事物(周晓虹,1997:266),易听信政治宣传。
阿多诺等学者认为,个体人格趋向取决于其政治、经济和社会信念,人格乃过往社会环境的产物。新中国第一代青年身上权威人格的出现,源于他们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深受大陆政治社会化影响。“政治社会化”包含两个层面的含义:“从个体来说……是指一个人特有的政治态度、政治情感、政治价值观和政治认知模式的形成过程;从社会来说,是社会向其成员灌输政治价值观念的过程”。一般实施政治社会化的渠道包括政府、政党、家庭、教育系统、社团、大众传播媒介(邓伟志,2009:342-343)。与一些西方学者观点不同,陈佩华认为家庭因素对这一代年轻人权威人格形成的影响并不大,她研究的侧重点是新中国高度集中的教育体制和大众传播网络营造出的政治社会化环境。浸淫其间的一代年轻人,曾对信仰表现出强烈献身精神和忠诚。书中约一半篇幅探究这一坚定信仰的培养过程,另一半篇幅则解析文革后的信仰坍塌过程。
选拔“积极分子”是我国建国以来教育体系里一直推行的同辈竞争手段。解放后中国政府十分重视培养“根正苗红”的学生,打造“又红又专”的新一代接班人,主张在系统传授知识的同时进行道德和政治价值的教育。陈佩华认为,杜威的让学生“做中学”的观念在旧中国颇有影响,新中国摈弃了这一理念,认为学校教育必须由权威来引导。权威传授政治思想,学生要亦步亦趋地学习模仿,顺从权威。积极分子是最先服从权威并在班上赢得老师青睐的学生。他们通过担任班干部获得声望,享有权力,监督并要求一般学生效仿他们服从权威。学校教育里树立的权威形象主要是教师。中国传统文化讲求师道尊严,解放后仍然强调教师的领导作用,认为他们是教育效果的决定因素(何友晖、彭泗清、赵志裕,2007:51)。在顺从权威的培养模式下,学生自然缺乏独立思考政治和社会问题的能力,这种模式也成为孕育权威人格的沃土。文革前,大学入学是以阶级成分、学业成绩和政治表现三条标准综合考量录取学生的。对学生而言,没法更改阶级成分,显著提高学业成绩也非易事。但通过积极加入共青团,他们能够在政治表现上加重升学砝码。学生的政治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争当积极分子成了争取更好前途的一个策略(Chan, Rosen & Unger, 1980:401,407)。
2. “乐队花车法”等宣传手段强化服从集体意识
政治社会化依赖行之有效的宣传策略。以笔者所见,美国宣传分析研究所编写的《宣传的完美艺术》一书中列举的数种宣传策略(沃纳•塞弗林、小詹姆斯•坦卡得,2000:109),也是新中国在年轻人中进行政治社会化的常用手段。陈佩华在书中提到学校里经常举行“忆苦思甜”会,请经历过旧社会苦难的工人和农民讲述过去的悲惨经历。笔者认为,这种让特定人群现身说法的“证词法”宣传,其传播者就是后来经由霍夫兰等学者实验研究证明有效的“高可信度信息来源”。而新中国在不同时期大张旗鼓进行的英雄模范宣传,则是采用另一种重要宣传策略——乐队花车法。
“乐队花车法”通过刻意营造主流态度或行动的氛围,树立模范形象,召唤所有成员“跳上花车”效仿追随。五十年代学校和大众媒体主要树立战斗英雄和革命烈士的光辉形象,如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狼牙上五壮士等。他们都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中涌现的英雄人物,通过号召青少年向他们学习,既强化青少年对新中国来之不易的历史认知,也焕发他们的爱国热情(Chan,1985:60)。进入六十年代,政府开始宣传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英雄人物,即各行各业涌现的普通劳动者:王进喜、王杰、雷锋、焦裕禄、欧阳海、南京路上好八连……当时宣传力度最大的是雷锋。雷锋六岁成了孤儿,四年后全国解放才摆脱贫困生活,得以参军、入党,他对党和政府充满感激之情;他忠于毛主席的教导,坚持用毛主席思想武装自己;他有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认为“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他还以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精神处处做好事。雷锋身上既有解放后政治宣传贯彻始终的对党和毛主席的热爱和忠诚,以及不断强调的阶级意识;也有面对六十年代的城市就业压力,需要大力提倡的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的奉献精神。从众行为的研究表明,群体压力导致个人在知觉、判断、信仰、行为上与大多数成员保持一致(周晓虹,1997:342)。不同时期的典型模范,其实就是积极分子的代表。号召大家向典型模范学习,是在鼓励顺从意识和行为的同时,更营造出一种群体模仿学习的氛围,令疏离者感受到无形的群体压力,继而屈从于主流。
3. 多渠道传播产生强大的聚合效果
从传播学角度来解析,笔者认为当时政府有效利用人际传播、群体传播、组织传播和大众传播诸种传播类型,在学生中立体化、全方位地推进政治社会化。
小学里的少先队组织就是一个政治教育组织。每个班级组成一个中队,并分成几个小队。作为组织传播形式,每周学校会举行政治报告会,之后就会以小队为单位进行座谈,形成群体传播的氛围。孩子们在小队里说出来的话,无非都是老师挂在嘴上的,学校定期政治报告里反复提到的,书本里灌输的正统观点。讲空话和套话的习惯就此培养起来。非正统的观点若说出来,会遭到小队里其他同学的批评,在一种强大的群体压力下,这些观点很容易销声匿迹。小组讨论的形式被延续到中学,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讨论中依然是千篇一律的高调。按照“沉默的螺旋”理论的观点,人的社会天性是避免陷入孤立状态。于是少数意见越来越“沉默”,优势意见越来越强大,形成一个螺旋式的社会传播过程(郭庆光,1999:220)。小学和中学的小组讨论,以一种群体传播的形式形成宣讲豪言壮语,排斥异己言论的群体规范。多次的逢场作戏,令学生们练就了豪言壮语脱口而出的本事(Chan,1985:54)。从少先队延续下来的共青团组织,通过两个介绍人发展团员的方式,让发展对象和介绍人一次次谈心沟通,利用人际传播的力量说服和帮助学生一步步向团组织靠拢。
大众传播在政治社会化中的作用一直备受关注。西方学者认为大众传播的四大功能分别是环境监测、解释与规定、社会化功能和娱乐功能(郭庆光,1999:114)。新中国的大众媒介被纳入无产阶级专政体系,成了整风、反右、大跃进等运动的主角,侧重行使舆论引导和教育的功能,也就是解释与规定、社会化功能。大众媒介主要用于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新中国各方面的建设成就和各行各业涌现的先进人物和先进事迹(郑保卫,2007:124)。不过充斥着空话、套话和大话。有学者认为,如果大众媒介作为加强政治化的工具,媒体容易“合理化执政者的政策、扭曲事实真相、片面提供消息,轻易妄下判断(林嘉诚,1989:7)。新中国编写的儿童启蒙读物里道德说教色彩浓厚。孩子一开始读书,教师就教他们按照书上的道德或政治教育内容行事(Chan,1985:15)。这些内容包括对新中国和毛主席的赞美,对旧中国的仇恨,并注重培养学生的社会责任感和利他行为。理想的社会主义新人必须忠诚于党和毛主席,并时刻准备为之献身(Yang,2000:391)。伴随这批孩子成长的是极其单调的大众媒介宣传内容。有资料表明,历来重视政论的中国报纸在建国后延续了这一传统,党报始终占据着主流报纸的地位,政治主题也长期占据报纸重要版面。《人民日报》是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老师和学生经常要从中学习社论,了解党和政府的最新政策和动向。杂志在学生中影响最大的是《中国青年》,1963年出版的“学习雷锋专辑”,印了800万册。电影虽然涌现出不少革命题材和现实题材的佳作,但艺术表现力受到严重的政治束缚,主要颂扬中国革命,提倡集体主义,呈现出高大全式的人物形象。
利用步步为营的政治宣传策略和高度垄断的大众媒介,新中国完成了对第一代年轻人的政治社会化。陈佩华认为,正是这种方式的社会化,促使权威人格成为这一代人的主流社会性格。西方学者们研究出测量权威主义人格的F量表(Fascism Scale),其中包括因袭主义(conventionalism)、权威主义服从(authoritarian submission)和权威主义攻击(authoritarian aggression)等子量表(Adorno, Frenkel-Brunswik, Levinson and Sanford et al,1964:228)。对照来看,因袭主义指固守传统的价值观,而新中国第一代年轻人普遍盲从于当时的价值观宣传;权威主义服从指完全屈从于内群体中的权威,当时的大陆年轻人均不加批判地服从于毛主席、党团组织和老师的权威;权威主义攻击指谴责、惩罚与自身价值观相悖的言行,当时大陆年轻人对资产阶级思想和行为进行无情抨击,并在文革时达到顶峰,导致灾难性后果(Chan,1985:2,208,218)。
参考文献
阿妮达•陈,1988,《毛主席的孩子们——红卫兵一代的成长与经历》,史继平、田晓菲、穆建新译,天津:渤海湾出版社。
程晋宽,2001,《教育革命的历史考察:1966-1976》,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邓伟志(编),2009,《社会学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
郭庆光,1999,《传播学教程》,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何友晖、彭泗清、赵志裕,2007,《世道人心:对中国人心理的探索》,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江沛,1994,《红卫兵狂飙》,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李琼、郭永玉,2007,“作为偏见影响因素的权威主义人格”,北京:《心理科学进展》第6期。
李永健、展江,2003,《新闻与大众传媒通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林嘉诚,1989,《政治心理形成与政治参与行为》,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
邵培仁、海阔,2005,《大众传媒通论》,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
王文科、刘新荣(编),2006,《传媒导论》,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
沃纳•塞弗林、小詹姆斯•坦卡得,2000,《传播理论——起源、方法与应用》,郭镇之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徐友渔,1999,《形形色色的造反:红卫兵精神素质的形成及演变》,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徐正林,2005,《欧洲传播思想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扬子晚报社,2010,“杜撰名人事迹?篡改经典原创?”,南京:《扬子晚报》,10月21日A8版。
张国良,2009,《传播学原理(第二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郑保卫,2007,《新闻理论新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周晓虹,1997,《现代社会心理学——多维视野中的社会行为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Adorno, T. W., Else Frenkel-Brunswik, Daniel J. Levinson and R. Nevitt Sanford et al. Ed, 1964, The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 Inc.
Chan, Anita, Stanley Rosen and Jonathan Unger, 1980, “Students and Class Warfare: The Social Roots of the Red Guard Conflict in Guangzhou (Canton)”, The China Quarterly, Vol.83.
Chan, Anita, 1985, Children of Mao¬:Personality Development & Political Activism in the Red Guard Generation,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Deng,Zhong and Donald J. Treiman, 1997, “The Impact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on Trends in Educational Attainment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103, No. 2.
Radtke,Kurt W., 2000, “History, citizens and moralit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Remembering traumatic events in China and Japan”, Journal of Asia-Pacific Studies. http://dspace.wul.waseda.ac.jp/dspace/bitstream/2065/13028/1/AjiaTaiheiyo_01_00_011_Radtke.pdf.
“Walder, Andrew G., 2002, “Beijing Red Guard Factionalism: Social Interpretations Reconsidered”,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61, No. 2.
Yang, Guobin, 2000, “The Liminal Effects of Social Movements: Red
Guard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Identity”, Sociological Forum, Vol. 15, No.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