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男孩

出版时间:2010-5  出版社:九歌  作者:楊富閔  页数: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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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推薦序:富閔小子  初識富閔,他才是一年級新生,未滿十八,說話常講一半就無詞,「耶爺」聲拖好長,然後就下台一鞠躬,可說宅得很有精神,他們這一代大量依賴網路溝通,不是不能說而是不想說,後來在我的逼迫下越來越能說。剛開始他跟一群朋友南征北討追星,起初是歌星,後來是作家,這個大翻轉可能是大量閱讀文學書之後。他的文章可說是以飛行的速度進步,喜歡PK的七年級生在寫作課上捉對廝殺,往往一個亮出好貨,下個禮拜就有好幾個追殺過來,其實也不用教什麼,就是寫與讀與評,完全不談理論,而且我也加入他們一起寫,一起品評,這種品評一般人受不住,壓力非常大,有些人會半途失蹤,或不敢進教室,受得住的會精魂踴躍,創作能量大增,我們較像一個創作群組,不是師生關係,你牽動著我,我牽動著你。  富閔的心思極細,鬼頭鬼腦的,祖輩世代跳宋江陣出身,他真能跳七爺八爺通鬼神,可說是文字的乩童。  寫作的人能通鬼神的不奇怪,作家多的是文字的巫者,令我驚異的是他瘋狂的熱情,他說:「我常覺得我的情感強烈到鄰近死亡。」  這個還沒談過戀愛的小子,居然說出寫作者的祕境。  寫作者在文字中瘋狂地燃燒自己,跳著只有自己知道的死亡之舞。  但他還是走得太急太快,令人擔心。  以目前的作品來看,是後後鄉土小說的新聲,宅版的王禎和與黃春明(他們也寫得很早啊!),對於聲音與戲劇特別敏感,在幽默與諷刺中搭起音聲的劇場,只是王與黃不太談鬼神,他們的作品雖然常有神經喜劇與天人感應發生,面對的還是現實的世界,在富閔作品裡者則是一腳踩著現實,兩眼都是怪力亂神。他沒有童偉格的神話與象徵,張耀升的空靈與抒情,甘耀明的深刻與悲欣交集,卻更貼近庶民的心聲。  像〈唱歌乎你聽〉裡愛聽廣播劇的老人;〈逼逼〉中被丈夫辜負一生的老阿嬤,在他臨死前還遵古禮回娘家報喪;〈聽不到〉展現老式葬禮儀式,作者像野老般保存著古早的儀節與精神世界,宗教與民間信仰在其中佔著重要的地位;〈暝哪會這呢長〉、〈有鬼〉、〈神轎上的天〉都以宗教信仰作為人與天的溝通方式而得到救贖;〈繁星五號〉、〈我的名字叫陳哲斌〉寫親情與身世悲劇,令人想到伊格言的電影,在感情上極度收斂,卻有著暖暖的人道悲憫。  從內容來看,作者關懷老者與死者的問題為多,在這個生者前途茫茫的世界,老無所歸,死無所知,人的生存變得微不足道,令人不再關照自身,而往更不被重視的族群探察,或向神鬼世界上下求索,而拋出一個又一個天問,這許是像作者這樣的「憂容童子」的存在危機與轉機。  生死兩茫茫,這世界果真存在一個人鬼神相通的世界?那麼死亡不再是悲劇,而較像悲喜劇,作者鋪陳的靈異情節不是表象或想像,而具有真實的渴望,與探索的熱情,企求在生死之際找到溝通的途徑,這是作者與其他小說家不同之處,原汁原味的台味可說是他的特色。  帶著歌德風的重金屬與死亡主題在世紀末一直延燒到世紀初,在鬼魂當道、死亡書寫大流行之際,災異與鬼魂元素大量進入各種文本,然大都以傳奇的形式書寫之,它們與寫實主義精神格格不入,說是魔幻寫實也不夠精確,應該是志異小說的脫化,新浪漫主義的萌芽,說明當代小說正在尋求新的蛻變。  再者,鄉土小說發展到新世紀,令人意外的不是鄉土的失落,田園詩的終結,而是鄉土的再生,以災異與天人感應的方式再生,其中還存有著電子媒材的滑稽突梯與光怪陸離。  網路的歷史並不長,從上個世紀九○年代開始,不滿二十年,手機與數位的歷史更短,但卻造成純文學與宅文學的斷層,純文學不願向網路靠攏,宅男宅女則覺得純文學不夠「萌」。富閔不但不排斥3C,而且常把3C作為溝通路逕與主要場景,造成古今錯位,土洋作戰,哭笑不得的效果。  這樣的結合不但沒有削弱文學性,反而讓我們思索文學更新的可能,不是文學的宅化,而是文學的化宅。  「我對文學的態度很嚴肅,但以搞笑對付之。」這個自稱為「來自曾文溪下游的革命文學台客」,有著強烈的台客意識,台客意識不完全是台灣意識,而是搞笑版反諷性的本土意識。  如果六七○年代的主流是鄉土文學,解嚴前後為後鄉土,那麼新世紀初的本土小說可說是後後鄉土或新鄉土,他們雖是e世代,但擁抱的不是網路,而是網路中的台灣,從數位折射而出的土地與文化景象,因而比鄉土自身更美更神,就像為鄉土拍的自拍一樣,不一定真實但更美更詩意。  但富閔不能說是愛美的潮男,他說想找的女朋友是張愛玲《秧歌》中的桂香,而且還要戴斗笠,這雖是玩笑話,也可說明他追求的是質樸的古味,平淡近自然的真情,他的心中住著一個古老的智者。  因此〈花甲〉可說是最接近他的內心世界與性情的一篇自白,固執地想為家人買一塊地,建造理想的家園,這個在都市無所歸的異鄉人,只能把所有的熱情與夢想投注在家鄉買一塊地擁有自己的家。  極度戀家的富閔,曾為阿嬤被送進安養院而抓狂,說要把所有的獎金拿來給她請台傭:又說「我的夢想很簡單,只要跟全家人住在大內,教鄉人小孩讀書就夠了!」  年紀尚輕的富閔,沒被名利沖昏頭,這是令人最感欣慰的地方,這個花甲男孩擁有的不只是老靈魂,還有老台灣人的古意,我相信他會找到他的文學新樂園,也會為台灣文學找一塊新生地。周芬伶  (周芬伶女士,名作家,現任東海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散文集《絕美》、《花房之歌》、《周芬伶精選集》、《蘭花辭─物與詞的狂想》等。)

内容概要

  先追星、再追作家的楊富閔,是文壇最閃耀的新星。害羞、不擅言詞的他,小說飛馳的想像力令人驚豔,獲遍國內各大文學奬小說首奬,作品還被收入「年度小說選」。這個年輕、時髦的七年級後段班生,筆下寫的盡是阿公阿嬷的故事,用的是鄉土語言,卻把3C作為溝通路徑與主要場景,造成古今錯位,土洋作戰,哭笑不得的效果,自成一格。  因擅寫鄉土題材,被譽為「宅版的王禎和與黃春明」,卻自稱「來自曾文溪下游的革命文學台客」,有著強烈的台客意識,搞笑反諷。楊富閔心思極細,鬼頭鬼腦,祖輩世代跳宋江陣出身,他真能跳七爺八爺通鬼神,可說是文字的乩童。筆下人物,有會騎野狼125、會開發財車的現代阿嬤,勇敢堅毅;有熱衷地下電台的阿公,因寂寞而常call in現場點歌節目,鮮活而有趣。《花甲男孩》為楊富閔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在幽默與諷刺中搭起音聲的劇場,譜寫出台灣人間新喜劇。  先追星、再追作家的楊富閔,是文壇最閃耀的新星。害羞、不擅言詞的他,小說飛馳的想像力令人驚豔,獲遍國內各大文學奬小說首奬,作品還被收入「年度小說選」。這個年輕、時髦的七年級後段班生,筆下寫的盡是阿公阿嬷的故事,用的是鄉土語言,卻把3C作為溝通路徑與主要場景,造成古今錯位,土洋作戰,哭笑不得的效果,自成一格。

作者简介

  楊富閔  1987年生,台南縣大內鄉人,東海中文系畢業,現就讀台大台文所。曾獲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打狗文學獎、洪醒夫小說獎、吳濁流文藝獎、台中縣小說獎、南瀛文學獎、玉山文學散文首獎、全國台灣文學營小說首獎等,作品曾入選《九十七年度小說選》、《九十八年度小說選》。

书籍目录

名家推薦富閔小子(推薦序)∕周芬伶暝哪會這呢長駱以軍評析∕愛與和解的新形式逼 逼施 淑評析∕哭笑不得的台灣人間喜劇聽不到鍾文音評析∕處理死亡,淡然而輕盈唱歌乎你聽廖鴻基評析∕說唱俱佳有 鬼魏貽君評析∕營造妖異氣氛,突顯人性救贖我的名字叫陳哲斌蔡素芬評析∕尋找身分自我繁星五號楊 翠評析∕殘酷的現實感神轎上的天陳建忠評析∕在諒解與理解中化解花 甲草莓緣(後記) 本書文章獲獎紀錄(附錄)

章节摘录

  逼逼  「逼逼、逼逼說要帶我去環遊世界喔!」讀冊阿公幼幼班腔調,敲打著輪椅。  「逼你去死啦!一天到晚對著我逼,你麥擱逼我了……」水涼阿嬤跳上床,作勢要打人,被蘇菲亞給擋了下來,急著說:「老闆娘,老闆他也是被逼逼逼瘋的啦……」水涼阿嬤遂指著讀冊阿公的鼻頭說:「逼瘋?反正你都說,我是來自蕭壟的肖郎啊!那我就瘋給你看!」  農曆六月二十九,午飯畢,水涼阿嬤一聽聞看護蘇菲亞說:「老闆不吃了。」隨即拋下手邊小學生的制服刺繡,拎著她那台「公路車款」,亮粉紅車身,穿上白底吸濕排汗車衣、黑系七分自行車褲、頭頂三十開孔外星人螢光黃車帽,全副武裝像隻台南縣官田鄉葫蘆埤複製成功的菱角鳥─台灣水雉,顯見水涼阿嬤少女身材,上路。她速速來到西庄惠安宮前跟媽祖婆對談,靚裝置身在肅穆神堂,手持三炷香,呢喃,順手把香傳給蘇菲亞,便將可變化各色鏡片的半框護目鏡戴上,鏡架緣著髮線而上,剛好修飾她七十五高齡微垮的臉型,她的臉極小,氣色從來都是她這輩阿公阿嬤當中的最好,但她最在意這款護目鏡小心可別擋到她印堂那顆觀音痣,對著手持DV站一旁的小孫子說:「這可是阿嬤的GPS。衛星導航。」水涼阿嬤永遠有最新的語言,但她卻忘了蘇菲亞不諳台灣插香語言,驚見她將三炷香倒插在黃銅大香爐,逗趣直說:「倒插三炷香,代表我要跟媽祖下戰帖就對了!」小孫子應聲:「對啦!跟媽祖輸贏一下!」鏡頭帶到蘇菲亞,拍手:「老闆娘!一路好走!」  三人出廟門,來到掛滿黃絲帶的惠安宮廟埕,水涼阿嬤仰頭以為是天降千萬張符咒,大夥掌聲如西南部午後響雷,水涼阿嬤極輕便,連此行去處也沒交代地就輕盈跨上她的小粉紅,小孫子和蘇菲亞喊的真大聲,大概怕媽祖臭耳聾說:「祝全台灣最酷炫的阿嬤單車上路,一路順風!」  一路順風,一路好走。  台南吹南風,讀社會系的小孫子回官田老家避暑,極敏銳。水涼阿嬤一出門,他便將無線上網的HP筆電挪到讀冊阿公的組合屋來,待命,屋蓋後院無冷氣,與有機菜圃相鄰,屋內厝一只床,水涼阿嬤那時邊罵邊撤,撤出從前農用鋤草機、噴霧機、廢電視、受潮床墊與擋雨用候選人壓克力看板四大片,就全心留給讀冊阿公好大一間。水涼阿嬤對著數十年老鄰加親戚說:「我什麼都給他,以免說我逼他走。」小孫子此時大口喝善化冬瓜退火茶,刀叉玉井愛文芒果,蘇菲亞在檢查讀冊阿公瞳孔,遞一湯匙魚骨精髓熬出的稀飯。「還是不吃。」  去年讀冊阿公遭劈腿,破大病,這還得說起他暗夜倒在台南市通往安平的民生路邊,類流浪漢,直喊著愛人小名─逼逼。「逼逼說要帶我去遊山玩水、環遊世界。」送進奇美醫院,斷層掃出腸穿孔,大白話說腸子破洞,肚腹畫出一條嘉南大圳,引發糖尿病,鋸一隻腿,從此屎從肚腹出,單隻腳爬不出西庄透天厝,終於不再偷吃。從前風流話才華全廢,剩一句,「逼逼說要帶我去遊山玩水。」像詩。逼逼打哪來?又打哪裡去?水涼阿嬤言談更像詩:「死阿陸仔,騙錢騙拐。」又每次讀冊阿公對著她逼逼逼,求救訊號,水涼阿嬤眼一瞪:「逼你去死!」隨後,便扶他起身,跳上床,邊罵邊搓揉全身,舒暢淋巴,活化筋骨,復健一次,水涼阿嬤就又淪陷回憶一次,遍體鱗傷退出組合屋,讀冊阿公還是只會逼逼逼。  讀冊阿公相貌類似電棒燙後的孫中山,日本時代加入過詩社,常常去善化慶安宮擊缽詠詩,大賞掛在三樓神明廳牆,每每回家都提一次。他詩藝驚人,把妹亦從不失手。水涼阿嬤說幾乎可以組一團「麻豆鎮民俗團體─十二婆姐」。苦悶時代,水涼阿嬤眼見一雙子女小年紀,好歹自身亦是佳里鎮蕭壟出身的姑娘,有瘋的本性,咬著金牙就給兒子養到天津經商有成,女兒嫁在紐約城。「睡破三件草蓆,抓尪的心腹抓不到。」水涼阿嬤抓不到丈夫的心,遂投入掙錢,官田菱角植了好幾甲,收成時她的菱角造型最像金元寶,排骨菱角湯入口時有甘甜滋味,在家她兼差,秀一手裁縫手藝,替鄉裡小孩刺繡制服學號,收入極穩定,生活從不是問題,感情才是問題。  感情才是問題。  少年阿公愛寫詩,日文底子好,風月報仕女圖都黏在土角厝牆壁,走跳南部歌妓院戶,最常去玉井和善化。好一個玉樓春公子,可不是,阿公詩詞左右開弓,杜牧歐陽修是他的上品。少年阿公喝醉了伏倒家門,醒時便一展宋江陣武功,水涼阿嬤是最早的家暴媽媽,老鷹抓小雞,帶著兒女繞著神明廳跑。  中年阿公棄家而去,整整三十年。紈褲少爺沒有家庭觀念,他是第一代的環島青年,出台南到嘉義梅山,在南投埔里住一陣子,隨後過中橫到花蓮瑞穗,在台東深愛過一個原住民女孩,每到新的地方便標楷字體,寫落落長的信回官田,註明寄錢。水涼阿嬤後來都說:「十二婆姐,這時袸熊熊出現好多個,真的是『用心愛台灣』。」小孫子小聲質問信都寫什麼,水涼阿嬤推推老花眼鏡說:「他寫他對不起我,說他很思念我。」  老年阿公已停筆,回到官田時孫子已成群,唯一帶到的是小孫子,小孫子雙親都在大陸工作,水涼阿嬤接下來帶,發豪語說要讓他念台大,老年阿公偶爾也牽著小孫子上雙語幼稚園,對老師直說:「這是阮孫,有像我齁?」閒時就跟著植菱,老年阿公划小舟採菱,也有船長風情,夕陽落在淡紫色菱角田,水涼阿嬤心想著是不是終於等到這一天。  這次,詩興再發,他年已七十。十二婆姐團有過日本人妻、埔里美女、原住民女孩,沒料到還有阿陸仔。老年阿公和阿陸仔逼逼相逢台南花園夜市「小上海香酥雞」攤前,一見如故,還直說有台味,墜情海,迷航台灣海峽。而今他停筆也停信,學會手拿台灣大哥大要水涼阿嬤使用ATM,月出數十萬,年結百餘萬,菱角田為高鐵徵收,千萬賠償金全給逼逼在安南區買了豪宅,逼逼來台才幾年,身分證無,權狀名歸她聲稱早已離婚的前夫,老年阿公臨老入花叢,像盲人不識字,花粉味讓他誤失當台灣人的本分。  小孫子匍匐在二十七吋螢幕上田調,魔術師般不斷彈出新視窗,他GPS衛星定位已安裝就緒,猜想水涼阿嬤應該已經出了官田入文旦故鄉麻豆,HP電腦倏地逼逼作響,原是已經追蹤到了水涼阿嬤,社會系出身的小孫子恍如來到墾丁社頂公園,天線雷達找尋復育成功的台灣梅花鹿蹤跡,而他,憑著觀音痣發現台灣水雉造型的水涼阿嬤,你看,螢幕上紅斑點閃爍跳躍,逼逼逼,小孫子挪動滑鼠,螢幕吐出白底黑字:LOCATE 麻豆龍喉路段。  逼鬼月,水涼阿嬤心繫著逼鬼月。一句「不吃了」把她送出住了五十多年的官田,西庄口,路開四線大道,寬敞似外星人基地,也許可停戰鬥機十來架。電線杆,杆杆皆綁黃絲帶,上面有冤情字跡,水涼阿嬤本打算解一條繫額頭,怕太招搖,怕真被誤以為她瘋,便就順著風推動那薄如紙的烈焰狀車輪,讓她酷似三太子腳踏風火輪地出老家,沒了黃絲帶帶路,水涼阿嬤頓失方向感,出了黃符咒羅織的結界,她,馬上頭暈。路況不差,但她車況卻很差,離了菱海,便是文旦園,水涼阿嬤東西搖晃地進入麻豆鎮,頭暈加劇,遂停車,單隻腳立瀝青路面,從腳底感覺土地熱度傳至夜光車鞋。頭一側,才發覺人在麻豆港遺址,難怪水涼阿嬤症狀類暈船。這裡有盛名的龍喉傳說,水涼阿嬤口渴跟隨民間傳說去舀一池龍喉水來潤口,復用礦泉水瓶盛半滿,心想著也許可以讓讀冊阿公胃口大開,閃過鬼月。行行復行行,她要去哪裡?過了港口瞥見眼角擱淺一隻東南亞巨龍,龍鬚伸入雲端或有避雷作用,路來到麻豆五王廟。水涼阿嬤車速打慢,遙想這裡子女孫子最愛來,買票直搗龍身做成的天堂路,看看龍的肚皮下到底裝什麼?  出天堂,再下油鍋爬刀山去十八層地獄,水涼阿嬤想起她和小孫子嚇得才轉至第一殿,就逆著人群急急要爬回人間,水涼阿嬤等紅路燈時想著就笑了,紅燈路旁恰名為「單親媽媽」麵店,老闆娘給她打氣,手比一個讚,還說:「阿桑,妳很時髦ㄋㄟ!」水涼阿嬤備感親切,本要義氣下馬,點碗鹽水意麵,卻想起自己可不是單親媽媽,急於切割,挪車身到快車道,後方 Lexus 休旅車給她逼逼,逼逼逼地逼著水涼阿嬤離開單親媽媽,單身上路。大暑,烏雲密布,水涼阿嬤台灣農民出身,此時她憑藉排汗車衣與她側彎脊椎的黏濁度,斷定溼氣,平平,但天色顯暗,水涼阿嬤撤下半框式藍色鏡片,裝上黃色鏡片以應付視線不良,小鎮風光隨即陷入泛黃色基底,此去之路被烏雲逼著趕路,趕得好復古。  復古之路,水涼阿嬤眼前所見卻都是新的,她要去哪裡?沿著麻豆區域畫個大弧,她位置已抵麻豆大圓環,五條大路匯聚於此,一路可掉頭、二路往善化、三路進麻豆市區、四路往海埔池王府、五路到佳里。水涼阿嬤好鎮定,完全不需考慮。你看,她氣定神閒的越過烏魚群般的車潮,全身力氣凝聚在把手上,她心想著:「我要回家裡,我要回佳里。」  「逼逼!」答案終於揭曉,小孫子對著蘇菲亞:「逼逼!蘇菲亞!我知道我阿嬤要去哪裡了。」小孫子日系小平頭,海灘褲黑背心,穿著像是在墾丁,他說:「我阿嬤要回娘家。」小孫子言之鑿鑿地說:「原來阿嬤也是可以回娘家的!」「逼逼,逼逼要帶我去環遊世界!」讀冊阿公不吃,也有力喊人。逼逼聲帶著答案把小孫子與蘇菲亞從墾丁捲回二十七吋小螢幕,看見觀音痣燈塔,水涼阿嬤的車已經快離開麻豆人間海域。LOCATE:麻豆新樓醫院路段。  水涼阿嬤過新樓醫院,這十年跑醫院如進廚房,妯娌輩走光光,要不 CANCER、要不中風糖尿病急性腎衰竭,個個都是先送到新樓,盼望再轉台南市大醫院,急救後,原車折返,剩下她,出奇硬朗。此地於她,簡直是悲傷路段。她鼓起雙手做展翼姿勢,加速俯衝了好一段路,為了降低挾挖路碎沙而來的風阻,水涼阿嬤根本是凌空伏地挺身,酷。出了麻豆鎮,路面肚破腸流,她想到讀冊阿公也是肚破腸流,三角號誌塔排一里長,干擾水涼阿嬤回家之路,路積水,水涼阿嬤連人帶車摔路邊,被扶起身時,人已經到了東南亞。  「這世人,沒被這麼多男人圍著看過。」水涼阿嬤拍拍身上細塵,見四五個道路工人身穿反光背心,上身打裸,頭頂洪瑞麟礦工款鋼盔,他們面貌都因嚴重曝曬而黑的難以辨別,大口牛飲福氣啦維士比,身後塵埃漫天,一個還在幫她修理車落鏈。水涼阿嬤連忙道謝,直用台語說:「恁是叨位人?我買幾罐涼的送恁啦。」工人亦用極流暢台語說:「泰國啦,泰國人啦。」「泰國仔?!我以為你是在地人嘞!」水涼阿嬤悟道:「原來外籍勞工也是很台的。」男人護送,安全上路,水涼阿嬤載浮載沉,從曼谷飛過南太平洋駛向佳里鎮。  水涼阿嬤娘家就在佳里鎮北頭洋,佳里舊名蕭壟(肖郎),讀冊阿公逢人便說:「我娶了個北頭洋平埔少女。」或打趣道:「而且是個肖郎(瘋子)。」水涼阿嬤想起打從北頭洋老母走了以後就再也沒回過娘家,幾個弟弟連年過世僅剩她,留下來的未必過得比較好,水涼阿嬤眼底生起一股酸,沒了阿爸阿母的娘家,水涼阿嬤是該去哪裡?車轉「子龍廟」大彎,水涼阿嬤也養成隨時減速的好習慣,然她也像趙子龍一身是膽,讀冊阿公不在的日子,她女人當男人用,六十歲拿到汽車駕照還是住宅水電工,能補牆偷接第四台,還會抓漏,過單親又單身的生活。  水涼阿嬤被一句「不吃了」逼著趕路,為此已經錯過十來間廟寺,原來女人都得等到男人倒下後才正式進入退休生活,水涼阿嬤心涼一半,猛抬頭,小粉紅剛好經過「歡迎光臨佳里鎮」,鎮長名姓,如此生陌。黃昏,深陷車流系統,水涼阿嬤不知佳里鎮入夜也這般「小台北」、「小高雄」,她一個恍神,逼退到麥當勞騎樓。她到底要去哪裡?她老早不屬於娘家親戚網路,點了份兒童餐轉進暗巷,老母生前最後住的大弟家,五樓,對講機逼逼一聲,水涼阿嬤才想起腰際單車便利包內的手機逼逼一聲,有簡訊,像詩:  阿嬤,阿公人造肛門,流出顆粒固狀糞便。18:35 pm。  水涼阿嬤心想這是民間習俗中的:「最後便。」對土地最後一次排泄,眼角泛出悲喜不分的淚,趕緊就著路燈,捺下巨匠成人電腦學來的打字工夫,水涼阿嬤的極簡訊,更是詩:  糞便埋在有機花圃當肥料。  正是時,對講機那頭有人傳話:「請問妳是誰?Who are you ?」水涼阿嬤愣了愣:「我才要問你是誰?我是阿姐、我是大姑、我是大姑婆啦!」逼逼一聲,鐵門卡啦卡啦彈開,水涼阿嬤嚇的退三步,再扛著小粉紅,上樓,終於喝下今天的第一杯茶。對坐無言,九年級生顧著 on line 也不招待,更不怕生,一手點滑鼠、一手啃番薯條,水涼阿嬤碰上這個九年級新台灣之子,下足功夫,三國語言混著說:「恁老爸是阮小弟的兒子,so 你要 call me 一聲姑婆。」啟智兒?怎麼沒反應,水涼阿嬤凝視電腦桌前電線纏身的小孩,像外星人,你看,耳機線麥克風線主機線隨身碟,水涼阿嬤直以為真像人快死了在輸血。越南媽媽工作回來,買回外食「八方雲集」,認出是大姑婆,小跑步給了個擁抱,水涼阿嬤開口就說:「你大姑丈不吃了。」「不吃了?那他想吃什麼?」越南媽媽不懂,水涼阿嬤說:「古早人要是尪婿不吃了,都得回娘家報備一趟。」越南媽媽這才意會,為了後天普渡用的家樂福戰利品隨手扔飯桌,緊握大姑婆的手,兩人淚潸潸。水涼阿嬤還說:「希望能夠度過這個鬼月,不然就是這兩天了。」  越南媽媽替水涼阿嬤拭淚,要九年級生去買個吃食,水涼阿嬤說她也吃不下,掛記著還要趕路。開電視,內湖捷運新聞各台跑,水涼阿嬤一針見血地說:「我連捷運生怎樣都無災?新聞台是以為大家都是台北人是不?」越南媽媽轉台至「台南地方新聞」,撿到片尾,只聽見「總統老家黃絲帶沿路飄逸……」水涼阿嬤心絞痛,膝蓋骨微疼。越南媽媽拿了件換洗用綠條紋上衣,棉質短褲,帶著大姑婆休息去。水涼阿嬤問:「有沒有素一點的顏色。」水涼阿嬤歇坐床沿,稱讚越南媽媽也知道要普渡,比台灣媳婦還懂台灣習俗,她又悟道:「原來外籍新娘也是很台的。」越南媽媽端一大盤溫水給水涼阿嬤泡腳,她推辭著說我自己來就好。「自己人,不用那麼客氣。」  越南媽媽出去看九年級生寫美語作業,水涼阿嬤環視大弟生前這間房,彷彿摸到他的心臟,沒家裡打來的電話,那讀冊阿公就還活著?水涼阿嬤心想,此時她真像小孫子放暑假最愛看的日本節目「到鄉下住一晚」。沒了娘家,弟妹皆亡,後代亦全無平埔族習性,水涼阿嬤這回真的住進了「民宿」。  自己的家,裝潢著別人的生活態度。她儼然是外人了。  夜深,水涼阿嬤的民宿初體驗,讓她回味起曾長達二十多年的失眠,「逼逼」簡訊兩聲響,電話鈴跟著大作。水涼阿嬤心臟幾乎停一下,來電:小孫子。水涼阿嬤一接手,那頭忙不迭地便說:「阿嬤!不好了!」水涼阿嬤盜汗:「是安怎?」「阿嬤,阿公摔下床了!我跟蘇菲亞親眼看見,阿公根本是被鬼推下去的!」水涼阿嬤眉一鎖,直說:「都只剩一隻腳還摔的下床!乖孫,我看你快快把客廳搬空,拜託蘇菲亞照顧阿公,阿嬤中午前會趕轉去!」  水涼阿嬤逐項交代,心想,真要辦後事了,老人摔落床,與土地辭別,大限。  不再等,夜半就起身,瘋的本能。水涼阿嬤依然台灣水雉造型,出房門,貓步怕驚醒了人,整屋子掉入一池墨,水涼阿嬤挨著牆,就著客廳稀有的一面光,貓步。  九年生竟還在 on line,夏日冷涼屋身內,是一次外星人與水涼阿嬤的相會。螢幕強光曝曬,打在九年級生姣好膚質上,水涼阿嬤恨不得前去幫他防曬,但她在趕路,一甲子歲數的距離,他們只能彼此點了個頭,水涼阿嬤怎沒懷疑是見到了鬼?到底鬼月業已逼逼靠近。她輕聲打開鐵門,拎著她的小粉紅,不敢出聲,怕吵醒越南媽媽出來勸時間還太早。有人的體溫,水涼阿嬤猛回頭,九年級生立在她身後,踮腳尖,伸出手,幫她戴上忘在沙發上的三十開孔螢光黃車帽,調鬆緊,整臉型。兩人面面相覷,彼此在唇上比畫了一個「1」字。「噓!」不敢出聲。水涼阿嬤為幼齒的加持,年輕又活力的,夜騎。  夜騎出佳里,已不知何時再回來;出佳里,撞見路邊一喪棚,喪棚內有法事進行,喪棚警示燈與水涼阿嬤的車尾紅色燈同款,水涼阿嬤避棚而走,想著天沒亮要出殯,也是在為鬼月所逼?她凝視表演中的牽亡歌,水涼阿嬤沒有看錯,是同一團。這些年她手足全靠這團牽引到西天,為此心中打算也要幫讀冊阿公花七千。水涼阿嬤換上棕紅色護目鏡,以掘菱而長繭的雙手為手套,使勁,奮力踩踏如從前醃漬大木桶酸菜跳啊跳,她努力尋找一個焦點,用她這些年練的太極瑜伽,集氣,她將身子放輕,和她七公斤的小粉紅一樣輕。她漸漸看見了過去五六十年未曾所見過的、複雜,說不出的一種:新生活。  LED車前燈,全亮,霧靄茫茫。路邊小客車、送報員、快絕跡流浪貓貓狗狗讓出一條路。水涼阿嬤無度數眼鏡也看得好清楚,她的心情卻是舊的,滑過兩旁眠夢中的樓房,減速轉大彎,又碰上爬坡,遂讓自己在鹽分地區,行駛成一陣有鹽分的夜風,風線與髮線與車帽流線感一致,爬高落低,水涼阿嬤感覺是被喪用牽亡歌團的三壇法師帶著爬「萬里三坡路」。天清清,地靈靈,悠悠然,竟聽見搖鈴聲來引路。莫非她是來幫讀冊阿公探探路。水涼阿嬤追著龍角吹奏聲,單車飛過「霜雪山」、「冷水星路」。  LED車前燈,半亮,水涼阿嬤飆速過的地段路燈皆同時滅掉,行經 7-11 瞥見門前睡倒三兩流浪漢,早報商人在出貨。行行復行行,她不靠半空中的綠底白字路標帶路,嘴角似笑非笑地讓身體給出一條路,她的肩膀略痠,腳底打溼,狐疑著不是買了雙夜光止滑透氣車鞋,搖鈴聲讓她過了重建後地「麻善大橋」,依稀看見橋下菅芒花海,驚呼的原是來到了「揚州江」,水涼阿嬤望橋下,無數亡靈無舟楫可渡,心頭暗自筆記,要給讀冊阿公燒艘船。  過了「揚州江」便是「枉死城」,水涼阿嬤天未亮,人已到台南科學園區的衛星市鎮:善化鎮。  LED車前燈,閃爍模式,水涼阿嬤化身成南部螢火蟲,她連闖三個紅燈壓毀路樹一根,強風行過善化老街,捲起遮雨棚,並吹倒違規停駛的摩托車,路邊等早班公車的中學生嚇得瞇瞇眼,反應不及的跪爬在地,直以為是一束粉紅光線,搖鈴聲中忽而退去,耳邊驚傳逼逼逼,水涼阿嬤掉頭,棕紅護目鏡下有悲憫目光:交通大隊要追她!逼逼逼逼逼!水涼阿嬤心想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到哪裡都有人要逼我?是誰在逼我?不要逼我!我快被逼瘋了!得擺脫掉,她飛車進入善化菜市場,才五點就人群鼎沸,難道大家都在買拜拜等待鬼門開?  天光,水涼阿嬤聽聲辨位,在善化十字大路失去三壇法師牽引,血糖飆低,頭暈目眩,像生理期少女。逼逼逼,水涼阿嬤見是語音留言:  「阿嬤,阿公整晚都沒睡,精神大好,吵著要去遊山玩水、環遊世界。完全不像要老去的人。我跟蘇菲亞決定天亮推他去環遊世界。妳快點回來。」  空腹,水涼阿嬤忘了餓,頭顱沉重。水涼阿嬤翻出貝殼機,手顫抖地按下通話鍵,失訊,無法搜尋網路。心一沉,忍著疲憊,繞去小店買出一大袋,外觀極似水果禮盒,(什麼時候了還買伴手禮?她在想什麼?)睡意壓垮她細長的眉,水涼阿嬤半睡半醒之間不知被誰牽了走。  衛星定位。小孫子等不到電話,直回螢幕衛星定位,發現光源,小孫子甫挪滑鼠,觀音痣霎然消失螢幕,網頁無法顯示,斷線。  小孫子嚇得眼睛發愣,蘇菲亞說:「老闆娘消失了!」  水涼阿嬤,水涼阿嬤去了一個沒有訊號的所在。  歡迎來到「自己人」。  「自己人」,水涼阿嬤小粉紅恍惚中轉進閩式牌樓,先蹲在水溝旁「自己人」門牌邊海嘔一番,吐完直說要尋人。她分不清養老院、安養院、養護中心有所差別?牽著車院內四處走晃,姿態也像她多年前替兒子在台南市買屋看房,詫異著院內造景如此刻意,前來問話的醫護人員說訪客得登記、說我們這裡不提供單車客休息與打氣。水涼阿嬤聲音挺客氣:「我是來看我尾叔。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頭家要往生了,他是阮頭家的小弟,我來通知伊,庄腳人攏要這樣。」醫護人員慈濟師姐裝扮,對著水涼阿嬤作揖,直說阿彌陀佛。且遙指沿著山上鄉出產的蘭花所搭起的籬笆牆,過人造楠西鄉假梅嶺,涉曾文溪水,穿過七股鄉模型鹽山與鹽田,會看興農農藥店,上面擺買全無蟲害斑點的玉井鄉芒果,唯一有人的是物理治療中心,還有彷彿提款機般提款鄉愁的小土地公廟,蓋在迴廊幽深處,幽深不見底。「你要見的人都在那裡,視聽中心就在那裡。」師姐踮著腳尖,對空比畫,天機。  水涼阿嬤來到異世界,大驚奇,心底生出熟悉感,這是牽亡歌路線?水涼阿嬤依稀又聽見三壇法師祭出鈴聲,循聲線所到之處,這回真到了「枉死城」:兩百坪大,視聽中心。  「尾叔喔!我是水涼,我來看您囉。」空谷回音,水氣重。  千萬張臉孔同時回頭,表情鈣化如千萬面墳碑,跟著三壇法師鈴聲所到之處、處處都有尾叔。水涼阿嬤見鴉鴉人群,痴痴望著電視,偶爾才揮動歇在膝蓋骨上的大頭蠅。說著:「哪會這呢多人!」。兩百輛輪椅擋住兩百坪的路,空氣中有水氣,水涼阿嬤鼻濕濕,忙著賠不是,穿過去,她低頭尋人,嚇的、哎呦一聲!  「阿肇伯,我以為你搬家了,原來你住在這裡喔!」水涼阿嬤兩手撐起阿肇伯頹喪的頭,轉身這頭,「哎呦!你也是喔,李老師,我以為你退休後是住在台南兒子家。原來你在這裡喔!」水涼阿嬤逐一辨認,「蘇媽媽、李大哥、蛤仔嬸婆,你們都在這裡喔!」「夭壽喔!」水涼阿嬤跌坐地,「五姨婆!五姨婆!我以為妳死了!攏沒置聯絡,原來妳還活著喔。」不能言語,水涼阿嬤穿梭其中,視聽中心的老人們兀自沉默,從內臟嘆出長長的氣,嘆成一條若有煙的長河。水涼阿嬤破河而過。  吃力站起,水涼阿嬤也嘆氣,全身像從七股濕地爬起。長年貧血的她,趕緊握住張輪椅,一看竟是尾叔,海嚎:「尾叔,是你!我是水涼啦,水涼啦。你大嫂啦……」尾叔頭顱呈懸掛狀,水涼阿嬤單腳跪地,右手撐住尾叔的輪椅,海嚎。「尾叔,我是水涼,我是來告訴你,你大哥他快要壞去了……」  逼逼逼。  醫謢人員前來通報,說拖吊大隊要拖走水涼阿嬤壓紅線的小粉紅,逼逼逼。水涼阿嬤必須立即告別,心中切記:「千萬不能說再見。報喪不能說再見。」她踉蹌拋下「自己人」,也有生離死別的感覺,有下次見面的機會嗎?拖吊大隊逼逼大響,纏著她的搖鈴聲,低迴耳岸,水涼阿嬤一離開枉死城,頭暈好大半,趕緊路邊檳榔攤買一瓶水,喝。逼逼逼讓她牽著小粉紅,再尋著搖鈴聲,既哭且撞,爬回人間。  「就快要死了。」這一刻,水涼阿嬤變得相當鎮定,認出回家這段路,省道。車品即人品,這次出車,她耽擱了一次醫院的回診、兩趟膝蓋骨的復健,日夜腦海想的,無不是做足心理準備辦喪事,她車速極穩,她忽然不想趕了,從「自己人」退出,心中震撼就要壓垮她。  「一定會等的。」她非常的肯定,車身相當平穩。  水涼阿嬤對孩子非常抱歉,婚姻出錯,誓言不讓他們過沒有父親的生活,但她也不會說謊,逢人問,她便答:「他去環島,他愛台灣,比愛我還要多。」幸好子女極出色,各自成家,生活全沒問題,搶著要接她過去同住,都說:「我們不會原諒那個人的。」水涼阿嬤不忍,留下來,照顧「那個人」。蘇菲亞來了之後,她利用多出來的時間,研究有機蔬菜,帶領村媽媽帶動唱,國小放學就去當導護婆婆,她還想去補日語,說以前學的都忘了,如果此生有機會,一定要環島走走,她也想看看,讀冊阿公看過的。讀冊阿公繞台灣一周,征服無數高山,躲過天災人禍,愛過各種女人,寫了幾首詩。晚年回官田,陪她身邊,卻還是這個平埔族,「肖郎」牽手。但讀冊阿公還是只會說:「逼逼要帶我去環遊世界、遊山玩水。」  逼逼,是的,水涼阿嬤被生活逼著往前走。  小粉紅停省道旁,警察鐵馬站,檢查車胎,台南的藍天不輸墾丁,警察驚呼她身體真硬朗。水涼阿嬤不忌諱:「我是出來報喪的。雖然我頭家還沒死。安怎,我很瘋齁!」繼續上路,小粉紅騎上快速道路,新黑的柏油路面和藍天和她的小粉紅,水涼阿嬤棕紅色鏡片內的世界全是熱騰騰,新生活。  她就要返回故鄉、轉來故鄉了。路旁數百公尺的土芒果樹,掉滿地,水涼阿嬤停車,徒手剝芒果,吃掉一顆,精神加倍,熟悉的水圳大水聲轟隆隆,水涼阿嬤回來了,她看見熱情的黃絲帶、黃絲帶、黃絲帶!熟悉的菱田,活靈活氣,一身子毛病全好了,她頭,完全不暈了。  六三十。小孫子從前都天亮才睡,這回他和蘇菲亞漏夜清空客廳,挪出皮革沙發、酒櫥和復健器材,(要辦喪事了?)讀冊阿公精神大振,嚷著要逼逼。台詞三年不變,逼逼要帶我環遊世界、遊山玩水。小孫子推輪椅,八九點好陽光,蘇菲亞後頭撐黑傘,陣仗像移靈。讀冊阿公,好的不像個要死的人。滿口逼逼逼,引來多年不見的鄰居側目說:出來曬太陽喔!說:好命喔,孫子陪出來散步。蘇菲亞不時按摩讀冊阿公肩頸穴位,以掌心試探體溫。「沒問題的。」小孫子人字拖甩路邊,赤腳行走,蘇菲亞亦跟進,用極流利的國語說:「阿公,我們腳踏實地,一起環遊世界喔!」「逼逼。」讀冊阿公說。  公學校,讀冊阿公回到他讀過的公學校,還得見日本神社遺址,小孫子擊掌兩聲,說阿公日本到了,日本到囉。倉促成軍,三人初抵日本,又下飛東南亞。行經產業道路,路樹旁鐵皮小吃店,上有塗鴉:迫害。蘇菲亞說:「阿公,越南到了!越南小吃店到了!」讀冊阿公依舊忘我,逼逼,環視小孫子手指所到之處,逼逼。輪椅走民宅騎樓,怕紫外線毒陽曬,喘口氣,恰巧碰到客廳在看大聯盟,洋基賽事,小孫子蹲在輪椅前,說阿公紐約到了!「你看!台南市的建民在投球!」讀冊阿公逼逼聲漸漸微弱,蘇菲亞跳腳,要快回家!讀冊阿公一聽,又逼逼作響。小孫子摘下黑框眼鏡,擦眼淚。「阿公我們不要環遊世界了,不要逼了,不要逼我了,阿嬤要回來了。」不聽,小孫子急著找電話,蘇菲亞見阿公眼神哀悽,反撥下眼瞼,催速推回家。行過惠安宮廟埕,廟埕紅白藍布帆搭好三大落,等待鬼門開普渡,蘇菲亞硬是開出一條活路,略過媽祖的要讓阿公塵歸塵、土歸土。  相遇得到。  讀冊阿公的世界之旅,鬼門開之前竟先碰到瘋子。小孫子、蘇菲亞看見超酷炫的水涼阿嬤人車立在他們眼前,終於回來了!大喊著阿嬤!車頭把手懸掛一禮盒,(還有時間買伴手禮?)小孫子猜想,壽衣?拉寬背景,媽祖廟身與不斷燒出黑煙的大金爐,兩頭陳水扁時代送的石獅,面有難色。廟埕上空依然是千萬黃絲帶飄逸,拍出浪打聲。水涼阿嬤棕紅墨鏡不願摘,看上去,她更像是個外地人。  小孫子破涕為笑:「阿公我們現在到了外太空!你看!前方有個外星人!」  水涼阿嬤再度站成一隻台灣水雉,極氣派:「我轉來啊。你有好沒?你擱袂逼我嗎?你逼我啊?你安怎不逼我了?你不是說我是肖郎,我真的起肖,趁你死前,騎著腳踏車四處去玩了,安怎?有肖沒?」讀冊阿公眼睛微張,在廟埕上,蘇菲亞說:「阿公體溫又上升了。」水涼阿嬤腦海全是五十年的婚姻故事,她幾乎沒辦法止住淚水,離鄉出走繞一圈,人,還沒死,水涼阿嬤已開始練習做準備。陽光折射紅藍白帆布,他們一家人身上沾染各種色彩,讀冊阿公兩片唇緊合,小孫子說:「阿公好像又要逼了,他要說話了!」水涼阿嬤站二尺遠,給出架子,撐著布帆鐵架,快要虛脫,她看著讀冊阿公專注的神情,悠悠想起:「這是他寫詩的表情。」圍觀群眾築起一圈牆,牆上若有小鬼攀在上,等著、等著。  天響大雷,群眾皆張嘴摀耳。  讀冊阿公忽然說:「多謝五十年的妳。」  多謝五十年的妳。像詩。  水涼阿嬤卸下護目鏡,眼紅腫。走向讀冊阿公,彎下身,拿出單車便利包裡頭的半瓶水:「這是我在龍喉舀的水。你少年時袸攏說,龍喉水治百病。」水涼阿嬤以手沾水,輕撫過讀冊阿公兩片緊閉的唇。「希望你的胃口可以開,出門也才能有體力。不然你一隻腳,我怕你路難走。我怕你路難走。」  大慟。  蘇菲亞撐住讀冊阿公的頭:「老闆娘,老闆體溫一直降,體溫一直降。」  小孫子接過輪椅,逆人群,往家急奔。  圍觀人群都聽見了?  讀冊阿公浪跡天涯。病後,新學會的語言,學來告訴水涼阿嬤,一定是的,這是寫給水涼阿嬤的詩:「多謝五十年的妳。」  七月一日,讀冊阿公是條太新的鬼。鬼月不宜出殯,水涼阿嬤決心讓讀冊阿公停棺一個月。  水涼阿嬤和蘇菲亞坐路邊、喪棚下,折蓮花,蘇菲亞也跟著台灣習俗穿黑衣,水涼阿嬤都記在心。同款紅藍白帆布,讓水涼阿嬤錯覺和廟埕、和她出佳里鎮時看到的是同一座。這一刻,且聽耳邊不斷傳來搖鈴聲,牽亡歌從她離了娘家便不停唱著,七千元,她花得很甘願。夏日,空氣中有花香味,議員鄉代送來新摘的香水百合沿路排。小孫子和一票搭機返國的孫輩們跪繞棺旁,三壇法師說要帶亡靈到西方去見佛祖。龍角聲傳來,滿地子女都在找不負責任的阿爸、找花心勃勃的阿公,問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水涼阿嬤燒掉一只蓮花,對著蘇菲亞說:「讓你老闆腳踏蓮花,去環遊世界,去西方極樂世界。」她且喚蘇菲亞到她的房間拿出平時裁縫的針線,並到衣櫃裁一方布。戴上老花眼鏡,水涼阿嬤金黃絲線穿過大頭銀針,刺過紅綢布。蘇菲亞就著牽亡歌哭唱聲、搖鈴聲,不解:「老闆娘,妳在做什麼?」水涼阿嬤不搭軋地說:「已經沒有人會逼我了。」站起身,出喪棚,走看花圈花籃,望向住家遠方高鐵基塔,最西,日落處。  「那裡有大片紫大片紫的菱田,上面停了三四艘小舟,我以為我們還會一起等待收成。」水涼阿嬤說。  她背著喪宅、背著子子孫孫,倚身停在棚外的小粉紅:「蘇菲亞,我打算幫妳老闆繡一張訃聞,我要用手,一針一線刺給他。然後蓋在他的棺木上,讓他知道,他有這麼多子子孫孫。讓他知道,他的一生,是我幫他寫下最後一筆。」  蘇菲亞問道:「老闆娘,老闆外面的女人,也要刺上去嗎?」  水涼阿嬤完全沒有思考:「當然,他去過台灣每個所在,遇過的人,包括妳,蘇菲亞,不分國家,不分先來後到,士農工商,都要寫在訃聞上面。這是他的人生。」  停棺。  水涼阿嬤鎮日埋頭刺繡與助念,手指刺出十來個洞,蘇菲亞忙著幫她消毒貼OK繃。小孫子著黑色棉質短袖,端晚飯要給好些天沒吃的水涼阿嬤填腹,水涼阿嬤說:「不曉得你阿公能吃了沒?一隻腳,要搶也搶不贏別人。」  小孫子放下碗飯,拿出DV,錄影:「阿嬤,妳還記得那天在惠安宮,蘇菲亞把香倒插,跟媽祖婆下戰帖的事嗎?」  鏡頭內,水涼阿嬤點頭。  小孫子記者口吻:「妳覺得妳贏了嗎?」  「沒輸沒贏。」鏡頭內的水涼阿嬤,素顏。  小孫子持DV,帶水涼阿嬤穿過靈堂到後院,月光灑落,指著有機菜園說:「阿公那天的大便,就是埋在這裡,阿嬤,我們要在這裡種很多花紀念阿公。」  水涼阿嬤說:「好。花開的時袸,就當作伊轉來啦。伊是花園內的人。」  長鏡頭,花園,小孫子在有機菜園內,發現一隻螢火蟲,亮了又滅,蛙鳴與白花花路燈。  「阿嬤,我要如何跟未來的小孩,介紹阿公呢?」小孫子給水涼阿嬤特寫。  「像我一樣,走出去,學他四界去流浪,你就可以認識他,認識這塊土地。」  「你覺得阿公對不起你嗎? 阿嬤。」水涼阿嬤在畫面右側,左邊是讀冊阿公身前居住的組合屋。  水涼阿嬤說:「沒有。但從那天起,我常常想到伊,心肝頭有足深足深的感覺。」  「什麼感覺?」  水涼阿嬤說:「遺憾。」  逼逼逼,DV電力耗盡,逼逼。小孫子關機,錄影中斷,水涼阿嬤面無表情地走出鏡頭之外。鬼月後,她將開始退休生活,七十五歲,水涼阿嬤說:「在我還能動之前,都不算晚。」  (本文獲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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