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一八八七~一九七五)個人的奮鬥史,可以反映民國歷史發展的許多重要面向,他辭世三十年仍然看不到一本好的傳記。根據柏克(Peter Burke)的說法,像法國路易十四這樣的「偉人」,形象是可以被製造出來的,當然也可能被他的敵人「醜化」。從一九二○年代初葉開始嶄露頭角到七○年代中葉過世,蔣從來就不是沒有爭議的政治領袖,對他評價的消長,正反映了政治的現實與時代的劇變。早期的傳記、年表,如《民國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毛思誠編,一九三七年),熊式一的蔣介石英文傳記(一九四八年),董顯光的中、英文《蔣總統傳》,秦孝儀主纂《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一九七八年),甚至於透過日人古屋奎二執筆的《蔣總統祕錄》(一九七四年),多是出自官方授權,刻意型塑「偉人」形象做為宣傳利器,其中多數的作品看不到蔣介石這個「人」。在中共開動反宣傳機器之前,馮玉祥《我所認識的蔣介石》(一九四七年)應該是較早從政敵角度「揭發」蔣的負面書;待二戰後到七○年代,國共鬥爭激烈化,中共出版《人民公敵蔣介石》(陳伯達,一九四八年)、《金陵春夢》(唐人〔嚴慶澍〕,一九五八年)、《黑網錄》(陳少校,一九六三年)等書,貶抑蔣為「流氓」、「草包」,把蔣等同「賣國賊」、「人民公敵」、「帝國主義走狗」,很影響大陸一般人對蔣的觀感,甚至成為當年臺灣留學生出國必讀的海外「禁書」,影響不可小覷。西方的早期著作,如林百樂《蔣介石的中國》(Paul M.A. Linebarger, The China of Chiang Kai-shek: A Political Study, 1941),項美麗的《蔣介石別傳》(Emily Hahn, Chiang Kai-shek: An Unauthorized Biography ,1955)、白英《蔣介石》(Robert Payne , Chiang Kai-shek, 1969)等,內容僅及蔣的前半生,不嚴謹也不完整。
一九七五年,蔣介石過世之後,在臺灣學界首見的蔣傳,是出自擅長「細說」歷史的黎東方,《蔣公介石序傳》(一九七七年)或因係匆忙推出的應景之作,最多只能是相當粗糙的「淺議」書。隨後幾年,臺灣民主化,史學研究的鐘擺,擺向政治史、人物研究之外的領域,國共關係雖開始改變,政治史材料也空前開放,但國共歷史卻都引不起史學界的興趣,蔣生平的研究也幾近停擺。不過,九○年代臺灣同時出現了對蔣看法截然不同的兩本傳記。一九九四年,旅美史家黃仁宇,出版了《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當時蔣日記還沒開放,黃辛勤的淘沙撿金,從毛思誠、秦孝儀及古屋的書中截取日記作為素材,用慣用的「大歷史」手法,把蔣的錯失歸咎於時代,給人家「小批大捧」的印象。一九九五年李敖、汪榮祖合作出版的《蔣介石評傳》,引人矚目。李說要「以好的傳記來寫他壞的一生」,批判味十足,這種幾近「自力報復」的蔣傳,有學者評之為「雷聲大雨點小」。
有意思的是,這些年中國大陸學界對蔣介石看法有了轉變。不過在八○年代前後,仍可明顯看出中共的態度決定了學者的角度。最近二十年來,大陸學界連續出版過蔣「生平」、「傳」、「傳稿」、「評傳」、「外傳」等,不下十數種書刊,仍多在特定意識形態內打轉,不免「戴帽」、「穿鞋」貼標籤,看不到「學術」。一九八○年代初期,榮孟源以「封建吸血鬼的兒子」、「上海流氓」為蔣的身分定調,楊樹標以「肯定」、「否定」分階段給蔣定位,到近年有限度肯定蔣在抗日時期正面的戰場領導地位,直到九○年代才給他「民族主義者」的稱號。對蔣而言,或許得來不易,但嚴格說大陸學界還不能不聽「黨」的話。世紀末,有些學者(如楊天石等)開始以紮實史料為基礎,以專題研究還蔣本來面目。但迄今仍看不到一本完整學術性的蔣傳。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同樣的轉向也在西方出現。七○年代美籍華裔學者陸培湧(品清)寫過一本用心理史學解釋蔣介石的青年時代專著(Pichon P. Y. Loh, The Early Chiang Kai-shek : A Study of His Personality and Politics, 1887-1924, 1971),很具學術意味,可惜他沒能看到後來才公布的「蔣介石日記」。蔣過世之後,寫過戴高樂和史達林傳的英國傳記作家柯如齊(Brian Crozier)與前香港《大公報》資深記者、被中共視為「叛徒」的周榆瑞(Eric Chou),兩人合寫的《失去中國的人》(The Man Who Lost China : the First Full Biography of Chiang Kai-shek,1976)號稱第一本蔣介石全傳,內容卻沿襲七○年代中共官方對蔣的論調,以二手材料認定蔣教育少、思想保守,頭腦簡單、缺乏創見,反共不反日,是戰術家不是戰略家,是「一個有很大缺陷的人物」、「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可謂陳說畢見。有意思的是這本七○年代的應景批蔣作品譯成中文,一九九二年先在蒙古呼和浩特出版,當時未受注意,到今年(二○一○)改由北京國際文化公司重新包裝上市,卻大大引起媒體矚目。中文版把合著者周榆瑞的名字刻意抹去。二十一世紀初的譯書,竟引導讀者回到七○年代對蔣的認識和評價,令人詫異。
八○年代之後,美國歷史學者開始自由進出大陸實地觀察與研究,「一覺醒來回到解放前」,對文革、對現實中國的重新認識,使漢學家重評毛澤東的個人和時代,相對的也重估蔣介石的個人與時代。芝加哥大學的艾愷(Guy S. Alitto)在一九八六年發表〈西方史學論著中的蔣介石〉長文,代表西方學界重評蔣介石歷史地位較早的呼聲。二○○五年,香港南華早報記者范比出版他的新作《委員長:蔣介石和他失去的中國》(Jonathan Fenby, Generalissimo: Chiang Kai-shek and the China He Lost, 2005),號稱是近三十年來第一本蔣的傳記。范比以西方人角度,拋開國共兩黨的觀點和框架,試圖由蔣介石的發跡到中國大陸淪失的歷史過程中,尋求蔣的角色、美國對華政策的得與失。他對蔣和毛俱無好感,但在「成王敗寇」的意識下,仍不免對蔣有武斷批評。他有新聞記者的文筆,行文引人,可惜討論歷史重要事件多用二手材料,談到蔣氏夫婦個人生活問題,多人云亦云,又喜歡用假設語式,不符史法。尤其以一九四九年為斷限,終有所不足。顯然,加工製造寫一定看法的蔣介石,不難;寫不帶成見、真實的蔣介石,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