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被奉为城市规划的经典必读之作,之所以称为经典,是因为这本书是对传统城规研究的一种突破。它的突破点在于研究对象的选择。传统的城规研究对象是城市,这似乎很容易理解,城市规划不就是研究城市的嘛,但看过这本书便会注意到,人,才是城市生活的主体。不是因为建好了城市才有人来居住生活,而是因为有了人,有了人的聚集,才有了城市的规划和建设。传统城规研究者实际上是将因果倒置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研究对象的错误选择,如果研究对象选择不对,研究的结果也就没有了意义。
在看这本书之前我恰好先看了勒•柯布西耶的《明日城市》。他所设计的城市的确很现代,而且从他那个时代来看甚至是超前的。它的中心辐射花园城市看似很吸引人,但是有可能会实现吗?正像雅各布斯评论的这不过是个乌托邦的世界罢了,我们从什么地方找这么大的地方修建这样一个城市,我们正在使用的城市又该如何处理呢?也许这样的设计可以在将来人类有能力到外太空或其它星球安家时再来实践吧。总之,这样的研究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无法做出实际的改变。
雅各布斯从人出发来研究,她首先观察人们的生活,人们在街道上的活动,以及不同年龄,职业,阶层的人,他们的活动时间,活动地点,活动方式,人们之间的活动怎样相互影响。通过这些寻找出一些问题,比如有一些看上去很规整,环境优美,在人们印象中很安全的街区为什么常会发生抢劫,而那些嘈杂,人流多,看似很不安全的地方却很少发生抢劫?为什么有些街道人去得多有些去得则很少,这些很少人去的街道往往是恶性事件的发生地,应该怎样减少这些地方来降低恶性事件的发生?最后,通过思考这些问题来提出解决方法。这样的研究才是有价值的吧,毕竟,是人在城市中生活,是人在影响着城市的发展,而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只有先研究不同的人的活动和行为方式,才会明白这些行为发生的原因,找到原因才会对症下药。我觉得这就是这本书带给我的最大启示吧,当你选择一个“东西”来研究时,你的研究对象是什么(也许并不是那个“东西”)。
那么,是什么促使雅各布斯从人来研究城规呢?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实践。通过实践来找出现实与理论之间的差异,从而完善理论,因为现实是处在不断发展之中的,理论如果不随现实改变而改变,就无法反作用于现实。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以前学新概念4,有一篇写伽利略的文章,其中有这么一段话:The old view of Galileo was delightfully uncomplicated.He was,above all,a man who experimented:who despised the prejudices and book learning of Aristotelians,who put his question to nature instead of to the ancient,and who drew his conclusions fearlessly.伽利略从自然中寻求答案而不是像亚里士多德学派那样从先人,从理论,从权威人士那里找到答案。这也不能说明他们学习时没有思考,只能说他们没有联系实际来思考,或者更严重的是,他们将学习和生活分离了,他们只在学习时思考,在生活中很少不思考,正因为这样,他们没法发现学到的和实际看到的之间的差异。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太相信权威了,本能的觉得权威的就必定是对的,盲目的跟随,过度的崇拜,反而会将自己局限在条框之中。所以,对于学习,最重要的还是要去实践吧。
本书概览
加拿大女作家简•雅各布斯于1961年在美国出版了《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当时的她还是一位美国公民,而且是一位关注城市发展的热血女记者。 虽然并非城市规划科班出身,但其中的一些理论依然可以给我们很多启发。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讨论城市的特性,其中前三章着重分析人行道对于构建街区安全与塑造儿童成长的用途,第四章和第五章介绍街区公园和城市街区的用途,其着眼点依旧是安全。第二部分讨论城市多样化的条件。这一部分也是我认为书中最精彩的一节。其中讨论了城市多样性的重要性,并且从构建混合用途、规划小街段、老建筑与新建筑混合使用和城市密度增加的四个措施着手,设计了城市多样性之实现的方案。第三部分讨论城市衰落与更新的问题,雅各布斯认为是多样性的渐渐消失导致了城区的衰落,而政府做出的非贫民区化的努力和急剧性资金的投入都无法缓解更不要说根治街区的衰落。第四部分讨论如何使得已经衰落的街区恢复多样性,进而重新充满活力。主要的方式是限制汽车、重建视觉秩序、利用廉租住宅区等。
人行道之作用与多样性
从我个人的阅读体验出发来看:第一部分中关于人行道用途的分析的那三章给了我极大的震撼。人行道这种往往被忽视的城市规划中的小元素被雅各布斯赋予了重要的内涵和使命,“街道及其人行道,城市中的主要公共区域,是一个城市的最重要的器官。” “维护城市的安全是一个城市的街道和人行道的根本任务。” 雅各布斯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是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角度来观察城市,而非站在月球上冷漠地如同城市规划者,她从市民的心理感受入手,主张“一个成功的城市地区的基本原则是人们在街上身处陌生人之间时必须能感到人身安全,必须不会潜意识感受到陌生人的威胁。”
其中雅各布斯重点阐述的是被她形容为“城市‘芭蕾’”的多样性体现。街道上的人们充当街道的监护者,进而维持了街道的安全;而多样化并且亲密联系的人群又形成了对街区的归属感。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下,街区呈现出一种生动而和谐的状态,这种状态决非一种偶然迸发的热闹,而是日常生活意义上的充实和稳定的活动。从雅各布斯起床,到她上班离家,再到下班后返回家中,最终到临睡时的深夜,“芭蕾”始终不间断地上演,它“永远不会停顿,但是总的情景是安宁祥和的,总的节奏甚至是悠闲的。” 虽然雅各布斯是以她自己生活的街区为例的,但是这种多样化而引发的社区活力的模式在我看来是可以复制到其他社区的。而这一切都在于人行道的功用的良好发挥。
除了安全的功能之外,雅各布斯还讨论了人行道对于街区交往和儿童社会化的用途。雅各布斯在论证了良好的人行道能够提供安全之后,又考虑到了大城市中所需要的隐私的观念,安全确保了信任,而“隐私是大城市生活的一个礼物,受到深深的珍爱和小心翼翼的防卫。” 而街区需要满足这种对于隐私的需求,同时还要营造一个能够使得街区居民能够交往的空间。“人们决意要护卫基本的隐私,而同时又希望能与周围的人有不同程度的接触和相互帮助,一个好的城市街区能够在这两者之间获得令人惊奇的平衡。” 而其中雅各布斯又提出了类似于“城市芭蕾”的又一个独创性概念——公共人物,“公共人物是经常与众多人群接触的人,而且对于做公共人物有着足够的兴趣。……他只需在场,当然也需要足够多的与他对应的人。” 通过公共人物,整个街区的原本已经原子化了的个人被重新网罗到同一个社交网络之中,“互相不认识的人能够在文明的、带有基本的尊严和保持本色的基础上平安地相处、容忍”,街区的活力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保证。 而关于人行道城市的第三个功用则是侧重其作为儿童社会化的场所进行探讨的,儿童在一个开放并且友好的空间内观察不同的人的行为,获得了最初的社会化和成长,这无疑是对儿童的成长非常有利的。
而整个关于人行道的功用进行探讨的三章除了在内容上给了我很多启发之外,还引发了我对这种写作和研究方式的兴趣。或许我们应该摆脱以往的大框架之下的只从大方面着眼的研究习惯,在做大尺度的城市规划的同时,也需要从微观的角度研究城市生活中的微小元素的社会学功用,并且充分考虑到居住者的心理舒适度,在细节上做出贴心的设计,而非不合理的设计。也许专职的城市规划者未能有闲暇来思考这样的问题,那么对于社会学人而言,我们似乎有必要承担起这样的一份工作,从社会学角度进行分析和研究,进而有利于进行城市规划趋于合理。
“老建筑”对比观察:纽约与上海
在第二部分,雅各布斯主要讲述的是促进多样性生发的四种策略:其一,主要用途之混合;其二,小街段的设置;其三,老建筑的保留;其四,街区建筑密度要达到一定的标准。而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第三种策略,即老建筑的保留。
首先,我们需要理清雅各布斯的老建筑的定义:“所谓的老建筑,我指的不是博物馆之类的老建筑,也不是那些需要昂贵修复的气宇轩昂的老建筑——尽管它们也是重要部分——而是很多普遍的、貌不惊人和价值不高的老建筑,包括一些破旧的建筑。” 老建筑的重要性体现在以下几种功用:其一,老建筑具有商业功能。雅各布斯认为这种老建筑经历了时间的洗礼,相对街区内的新建筑而言,有着较低的租金。而这种租金上的优势为那些新的商业思想的实践提供了场所,不需要负担太多的租金,而能够实现新商业的实行。“旧的主意和思想有时可以在新建筑里实践,但新主意必须使用旧建筑。” 其二,老建筑具有社会功能,它们“对街道和街区的安全和公共生活是一种必需,人们离不开它们提供的方便和亲近的人际关系”。
而老建筑也有一定的缺点,即需要考虑建筑老化引发的不方便甚至是不安全,所以对于老建筑,在使用之前需要进行整修和维护。“在大城市的街道两边,最令人赞赏和最使人赏心悦目的景致之一是那些经过匠心独运的改造而形成新用途的旧建筑。” 雅各布斯强调的是老建筑的重新利用,是因为时间付清了成本,老建筑于是在价格上具有了极强的优势,所以老建筑能够吸引使用者,由此焕发活力,而这种活力又将影响整个街区,增加了街区的多样性,促进的街区活力的增加,进而形成一种良性循环。
Arthur T. Row.对雅各布斯关于老建筑的策略提出了一定的批评意见:“她对于东部城市地带的大型中心城市里的特定的混合进了旧建筑的地区(主要是居住区)之重建非常有兴趣。尽管她希望有一些商业活动处在这些有着老建筑的地区,但是她对于城市地区的经济结构不感兴趣。她也并不关心郊区,尽管她确实对郊区有一些强力打击。简而言之,她仅仅对几个城市的问题的一个方面感兴趣。”(Her interest is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certain old mixed [but primarily residential] areas which lie within the large central cities of the eastern urban regions. And, although she wants certain kinds of business activity in these old mixed areas, she is not interested in the economic machinery of urban regions.She is not really concerned with the suburbs, though she does take a few swipes at them. In short, she is interested in only one part of the problem of a few cities.)
尽管雅各布斯的这种观点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这种观点与国内对于老建筑的太多颇为不同,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下面我将以关于上海的研究为例来说明两种观点之不同。我认为:雅各布斯以为的“老建筑”其实更接近于一种“旧房子”,中文里的“老建筑”被赋予了的是含义与之非常不同,“老建筑”更多指的是特定历史时期内留下的风格独特或是与重大历史时间相关的精致而有代表性的建筑。而这种“老建筑”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往往有了一丁点商业用途的痕迹,就会有大量的文保专家跳出来为之大声疾呼“要维持原貌”云云,这种老建筑是不能被重新使用的,只能如同木乃伊一样保留着,成为城市中的点缀,或者是一种对于历史的怀旧的抓手。
我将选择上海与雅各布斯笔下的老建筑作对比。原因是:雅各布斯的研究重点是纽约,而上海与纽约有一定的相似性。雅各布斯在书的扉页上写道“献给纽约城/我曾在那里找寻运气/结果如愿以偿,因为我找到了”,从这句话可以看出雅各布斯对于纽约的特别感情,而书中雅各布斯进行分析的依据也大多是纽约、芝加哥等几个美国的大城市,而其中更是以纽约为主,书中的众多结论都来自于她在纽约生活时的日常生活观察。Paul A. Pfretzschner 认为:“它是关于纽约、芝加哥和洛杉矶的,尤其是关于纽约的。更确切地说,它是基于她的自身观察的,是关于雅各布斯女士看到的事物的,是关于她如何思考她所见的一切的,是关于她已经得出了的结论的。”(It is about New York and Chicago and Los Angeles, but especially New York. More particularly, it is about what Mrs. Jacobs has seen, what she thinks she has seen, and what conclusions she has reached, based upon her own observations.) 虽然这一点颇被城市规划的业内人士诟病,视之为不专业的把柄,但是这种来自日常生活的“接地气”的观察未必没有参考的价值。
至于上海与纽约的相似性,李欧梵先生在《上海摩登》一书中从城市的建筑形态和文化心态两方面都论述了上海与纽约的相似性。“高高的摩天大楼加上内部的装饰艺术风格在上海滩留下了另一种新的建筑印记,那是纽约的风格,但上海可与之媲美。” 如果上海和纽约在建筑形态上的相似性的沟通点在于装饰性建筑,那么依据约翰逊(Tess Johnston)的讲法“上海是世界上拥有最多装饰艺术的城市”,上海与纽约是有着极强的相似性的。 而上海的摩天大楼开始争相建立的年代与纽约并未相差太远。“虽然上海的摩天大楼不及纽约的高,但它们与纽约的大楼非常相像。” “20世纪30年代,上海已和世界最先进的都市同步了。” 正如李欧梵所言:茅盾先生的诗“Light, Heat, Power!”宣告这已经是“西方现代性的到来”。
“按上海权威历史学者唐振常先生的说法,西方现代性的物质层面比它的‘精神’层面更容易被中国人接纳。” 以西化程度最高的地区租界为例,“租界人口主要还是华人……华洋之间在日常生活和休闲方式上的区别还是存在的。” 而在建筑对上海造成了“景观入侵”之后,上海人尤其是其中的知识分子们已经开始接受了“摩登”的观念。他们习惯出入法租界的咖啡馆,进行沙龙式的对谈,并且欣赏法国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这样的小群体逐步开始接受西方文化,然后带动了城市整体的文化心态的转向,上海人开始逐渐接受、喜欢甚至崇尚西方文明,形成了一种结合了prudent与parsimony的独特的世界主义。
这样看来,纽约与上海的可比性已经建立起来了。关于上海,让我们首先来看陈丹燕的相关作品。从身份上来看,陈丹燕是作家,雅各布斯也是作家,两者相比似乎有可比性。而陈丹燕的“上海三部曲”中主要是书写以点状分布在上海的几个街区和一部分街道上的花园洋房、大厦、公园等等地点的历史,是以故事的形式配合着一个上海人的自身的对于上海的认同和略微的自恋展开的情绪。 其中展现的是陈丹燕对于殖民时代留下的种种西洋风格的老建筑的留恋与珍惜,她甚至到了为某个建筑着迷,看了一张关于那个建筑的照片就能意淫出整个发生在那栋建筑里的故事,而其中的典型就是关于维克多•沙逊的描写。这种老建筑是需要呵护的,是不能允许被那些新兴的产业进驻的,以古董花瓶的姿态装点着城市。而陈丹燕笔下的那些老建筑却在李欧梵笔下呈现出了不同的面目——“那些标志着西方霸权的建筑有:银行和办公大楼、饭店、教堂、俱乐部、电影院、咖啡馆、餐馆、豪华公寓和跑马场,它们不仅在地理上是一种标记,而且也是西方物质文明的具体象征,象征着几乎一个世纪的中西接触所留下的印记和变化。” 李欧梵视之为西方霸权遗迹的建筑被陈丹燕格外珍惜,当然,我在这里并没有任何所谓阶级或者是“反帝”的思想,陈丹燕的珍惜是出自建筑自身所携带的审美价值和历史价值,而非一种意识形态,所以这种珍惜的情感是非常能够理解的。更何况,陈丹燕是个上海人。
我们接下来看另一种关于上海“老建筑”的态度。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教授张松在《为谁保护城市》中大部分的内容是以上海为例讨论城市景观保护问题(其实我觉得书名也可以改成《为谁保护“上海”》!)。张松非常强调城市需要成为风景:
“欧洲及北美的历史城市,虽然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现代经济大发展的时期,但都保存了完好的历史景观,呈现出高雅的文化沉淀和强烈的民族气质。当你走进这些城市的街区,无论是坐车‘走马观花’或是漫步大街小巷,你会觉得它们是现代的,而不是那种古董式的陈列品,更不是像我国许多地方的、舞台布景式的仿古街。这些城镇的房子都是老的,是原汁原味的真东西,房屋内部却都有现代化的生活设施,居民的生活是现代的,在老城里,也有一些新房子、一些新设施,许多老建筑拍了新用场,但新与旧却是和谐统一的,并没有突兀的感觉。历史和现代像水乳般交融,从这些历史性街道上你可以读出城市的年轮,读得出时代的更迭。与此同时,新与旧、传统与现代交相辉映、形成十分协调的城市风景。”
张松先生在很多观点上与雅各布斯有共通之处,比如他也强调从居民的角度进行城市规划,“一个城市没有了人,没有了普通人的生活,也就没有了真正的地域文化或社区文化的存在。” 在这样一种前提下,张松也对多样性非常重视,“城市需要尽可能错综复杂并且相互支持的功用的多样性,来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这一点也与雅各布斯的观点相同。 不过针对实现多样性的策略中的“老建筑”的使用,两者的观点非常之不同:雅各布斯认为老建筑的价值在于租金低,有利于创业;而张松认为“历史建筑、历史街区是城市设计中的景观资源,是城市可持续发展的文化资本,是保持城市特色的物质要素。” 张松是将老建筑当成了一种“景观”而非一种实用的建筑。这样看来,又与前文他倡导的欧洲的老建筑那种外部保留原貌、内部现代化改造的道路有一点矛盾。而这种矛盾在看我看来有如下原因:面对我国急速发展经济的现实,开发商展现出一种急躁,保存老建筑并且使老建筑内部现代化似乎难以落实。两者的相互融合是在一定尺度下的精确的技术活,一旦超过界限,就可能对建筑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与其如此,不如小心翼翼地努力维持建筑的原貌,不做改动,让其成为古董,不应用于新产业。而基于中国建筑业的现实,我们似乎不具有那些年代略久远但是仍能使用的建筑,旧房子被拆,就地建起新的高楼,房地产叶欣欣向荣。上海的老建筑大都是殖民时代的遗留,更确切的说是“遗产”(heritage)。
整体上看,张松先生是非常推崇老建筑的新用途的,只是限于目前的现实条件不敢大力推行,怕是那些低劣的建筑商毁了老建筑。而旧建筑的活化依赖的不仅仅是个别的学者的研究或者记者的呼吁,需要的是整个建筑行业、整个社会做出转型——建筑行业需要让民众放心,放心他们能够改造好老建筑,而整个社会需要做的事情则更多,需要摆脱一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改变为经济利益是图的人生追求。 达成了以上两点之后,我们才能谈老建筑的重新使用,否则都只是老建筑的再破坏。
评价
关于对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的评价呈现出两个阵营。
首先从国外的书评来看,书评写作者大多是职业城市规划者,他们攻击雅各布斯的出发点就是雅各布斯不是一位城市规划从业者,而仅仅是一位喜欢叫嚣却不解决问题的记者。这些批评言辞之尖刻让人震惊,如:“这书属于好争论的新闻领域而非不是学术领域”(it belongs in the realm of polemical journalism rather than of scholarship.) 。“简•雅各布斯已经脱离了现代美国城市规划的重点。”(Jane Jacobs had missed the point of modern American city planning.) “雅各布斯女士看起来没有理解现代都市这个词的意义。”(Mrs. Jacobs does not appear to understand either the modern city in the total sense of that word.) “尽管她的批评自身看上去非常有确实根据,但是她的解决方案根本不是解决方案。”(Although many of her criticisms are valid in themselves, her solution is no solution.) “很期待简•雅各布斯能够再写一本书,一本关于城市的严肃著作,而且越快越好。”(One hopes that Jane Jacobs writes another book, a serious book about cities. The sooner the better.) “不仅是平庸的而且是完全误导性的。”(not only trite but utterly misleading) “提供了非常有魅力也非常危险的修正和过于简单化的解决方案。”(offering the most intriguing and dangerous corrections and oversimplified solutions.)
除去这些出于职业城市规划者自身的职业尊严的愤怒之外,他们也提出了更加具体的批评意见。其一,“雅各布斯的观点并不是什么新观点,大部分有观察力的人都主义到这种社会关系了。”(What she says is really not new; most observant people are aware of these kinds of social relationships.) 其二,思想具有一定的空想性。比如:“这些变化中的大多数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这个地点作为居住社区已经变得越来越陈旧。在这个循环里的某一点上,雅各布斯女士希望去停止这个进程。但这是不可能的。”(Many of these changes took place as the location became increasingly obsolete for its use as a residential community. At some point in the cycle, Mrs. Jacobs wants to freeze it. It cannot be.) 其三,学术功底不深厚,进而导致了对学术史的不了解,没有办法掌握已有的研究成果,进而随意指摘城市规划者。“很少关照19世纪的城市情况。”(shows little awareness of the 19th century urban conditions) “从来没有提及北欧城市重建的努力,而这段历史或许能够对于美国的城市问题有所启示。”(never mentions the rebuilding efforts of Northern European cities, the history of which might shed considerable light on American urban problems.) 我认为:这些批评归根结底都是雅各布斯是非科班出身,她对城市规划行业不了解,所以其观点或许不能被城市规划行业接受。而这些批评大多也是受到城市规划者自身的立场的影响,他们受不了这种大规模的严厉批评。
对于雅各布斯的批评比较集中的是针对“多样性”的建设。Paul A. Pfretzschner与D. H. Crompton都认为社区的多样性未必能够受到居民的欢迎。Paul A. Pfretzschner用形象的描写对多样性理论提出了质疑:
“但是万一人们不喜欢城市多样性这个观点成为都市发展的关键呢?万一他们坚持住在社会上和经济上都有分层的社区和街区呢?万一他们不在乎在他们的街区中混入图片店、咖啡屋、工作室、街角杂货店、小工厂、商业机构或者是书店呢?万一他们比起有亲密感的、有香气的和高价的意大利水果市场,更喜欢那种忙乱的大型超市呢?不论他们在选择住在能够随意进入一家书店的老城市的老街区的老房子里的雅各布斯女士的眼里,是多么的不妥当、多么目光短浅,多么明显地错了,难道他们就需要去否定他们的生活方式么?(But what if people are unhappy with the idea of civic diversity as the key to urban development? What if they insist upon living in socially and, economically stratified communities and neighborhoods? What if they don't care to intermix their residential neighborhoods with picture frame shops, coffee houses, studios, corner groceries, small factories, commercial establishments, and, oh yes, bookstores? What if they prefer the bang and bustle (and the economy) of the supermarket to the intimacy, fragrance, and higher prices of the Italian fruit market? Are they to be denied their way of life, however indecent, short-sighted, and clearly wrong they must be in the eyes of Mrs. Jacobs who chooses to live in an old house in an old neighborhood in an old city where one can simply wallow in bookstores?)
而D. H. Crompton则从更加理论化的角度对多样性理论提出了同样的质疑。“他们意识到了有着很多社会方面的优势的土地利用多样性原则是与那些要求安静。安全和阳光等等的高标准设定的要求违背的,而这些要求需要将社区中不相容的活动和建筑类型分开来建设。”(they recognise that the principle of diversity of land use, with all its social advantages, is in conflict with the demands set by high standards of quiet, safety, sunlight etc., where some separation of incompatible activities and building types is called for.)
与美国学者们的冷静和客观相比,中国的城市规划者似乎因为雅各布斯指摘的是美国的同行而与自身无关,反倒没有了美国同行们的愤慨,对于雅各布斯的观点有较多的认可和高度的评价。“20世纪80年代以来,这部理论巨著也对中国城市规划和建筑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受到了众多学者的推崇。” 中国学者在推崇之外,还积极地设想将雅各布斯的理论应用于中国老城市的老街区的再造改建。而且广泛地使用雅各布斯的概念来分析我国城市的现状,比如雅各布斯非常强调的社区衰落后形成的“死寂”给我国学者敲了警钟,他们开始用其看待我国城市过快的不理性发展的后果:“看那,各大城市的科技园区、大学园区、中央商务区、文化中心、大剧院如雨后春笋出现,创造了多少“干净整洁”的死寂边缘和毫无生机的单一功能区,而原有的故居民宅被推土机早已“三通一平”彻底抹去。”
除去推崇,其中也有冷静的声音。毛其智指出:“但今天看来,此书的观点并非雅各布斯独创。凯文•林奇(Kevin Lynch,1918~1984)等学者在此之前,已经注意到如城市公共空间沦为社会犯罪场所的情况,并于1960年发表《城市的意象》(The Image of the City)。” 殷冬明在《一个“民科”的非学术化呐喊——评Jane Jacobs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文中指出了国内关于此书的几个误区:其一,该书“是有关城市规划科学的重要官方文献”;其二,该书“颠覆了一个时代,同时开创了一个时代”;其三,“指导了美国城市问题的症结”;其四,“书中蕴含的思想已经被规划界吸取、借鉴”。
殷冬明分析了多样化难以形成、密度难以保证的原因。“J.J.的确抓住了使一个社区和谐的核心:彼此需要。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美国人之所以在心理上产生了彼此需要的需求,恰恰是因为在技术、郊区化和人口膨胀的那个时代,加上从美国诞生之初就根植于性格中的个人主义,他们之间潜意识里越来越远了。……我们的人民之间已经彼此疏远到了需要呼吁大家相互需要的地步了吗?显然还没有。” 而雅各布斯在该书的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针对美国的中心衰落、密度降低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决措施,从批评廉租房计划到减少汽车数量,而这些策略我在阅读中几乎没有感受到共鸣。生活在中国这种人口大国,难以感受到雅各布斯所形容的那种因为街区内人少而感受到恐惧的场景,而那些针对密度低的解决方案自然对中国目前的城市发展状况并不太多的参考意义。我们应当理性对待,而不能盲目搬来针对美国的策略就应用到中国,更何况,美国的城市规划从业者都不太认同雅各布斯呢。
殷冬明认为:“J.J.的理论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新的规划时代。她的非科学性的论证方法的确充满煽动力,却往往体现出一个充满热情的世界观中常见的自相矛盾。如当她多次强调‘街道眼’的重要性时,实际上是在多次重温她在那种典型的相互熟悉的街区里获得的温馨感受,而这种感受是以一个外来者感受到的强烈的被排斥感,或者至少是被孤立感为代价的。在这样的街区里,陌生人的位置在哪里?” 雅各布斯因为缺乏城市规划专业学养而导致的理论不完整的缺陷又一次暴露了,仅仅局限于自身居住的社区的情况的研究很难具有高度的适应性,而且容易带上过多的主观情感。
此外,还有学者指出了中译本的翻译问题:“如将“L.朗方”(Pierre Charles L'Enfant)误译为拉芳(第193页),使读者无法知道这就是1791年负责编制美国新首都华盛顿总体规划的建筑师。在写到著名的埃比尼泽•霍华德(Ebenezer
Howard)时,将“一个英国的法庭速记员”(an English court reporter)误译为“一个英国皇室记者”(第16页),反映出译者有关城镇规划和建筑基础知识的不足。其中问题最大的,是将有着丰富社会学内容的“Neighborhood”(邻里、街坊四邻、邻居关系、附近或周围地区)一词,简单译为“街区”并贯穿全书,误读了原作的学术概念。如可能,希望再版时有所补正。”
小结
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给了我了解美国都市的在1960年代面临的困境的机会,同时让我了解到了雅各布斯女士从身边日常生活的角度进行研究的方法,她考虑居住者的心理与街区居住的舒适度和安全感,而非仅仅从大尺度的角度进行规划。她的研究启发我认识到:城市中的小元素,如人行道,也都具有重大的功能,需要我们深入的研究。而她对于老建筑的观点更是引发了我的思考,同时引导我将纽约与上海进行对比,分析雅各布斯与中国的城市规划者对于老建筑的不同态度。
同时,我也通过查阅文献发现了美国的学者对于雅各布斯的评论多为负面,指责她的非专业性与非学术化。对于中国而言,我认为:我们可以借鉴她的观点和研究方法,但是不能照搬,要理性地对待,不能一味地推崇。
时间有限,才疏学浅,如有问题,敬请斧正。
【引用文献】
1. [加拿大]简•雅各布斯,金衡山译:《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纪念版),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二版,2012年1月第11次印刷。
2. [美]李欧梵,毛尖译:《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页。
3. 陈丹燕:《外滩影像与传奇》,作家出版社,2008年。
4. 陈丹燕:《上海的风花雪月》,作家出版社,2008年。
5. 陈丹燕:《公家花园》,作家出版社,2009年。
6. 张松:《为谁保护城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
7. 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by Jane Jacobs. Review by: Arthur T. Row. The Yale Law Journal, Vol. 71, No. 8 (Jul., 1962).
8. Panning the Planners: 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by Jane Jacobs. Review by: Paul A. Pfretzschner. The Antioch Review, Vol. 22, No. 1 (Spring, 1962).
9. 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by Jane Jacobs. Review by: Paul Kutsche.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New Series, Vol. 64, No. 4 (Aug., 1962).
10. 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by Jane Jacobs. Review by: D. H. Crompton. The Town Planning Review, Vol. 33, No. 2 (Jul., 1962).
11. 宋云峰:《《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及其对我国旧城区复兴的启示》,《规划师》,2007年第4期第23卷。
12. 俞孔坚:《高悬在城市上空的明镜——再读《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国建设信息》2009年1月。
13. 毛其智:《城市规划的公众原则和社会作用——重读《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几点思考》,《北京规划建设》,2006年3月。
14. 殷冬明:《一个“民科”的非学术化呐喊——评Jane Jacobs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北京规划建设》,2006年5月。
15. 彭小瑜:《“经济利益不是生活的全部”——理查德•亨利•托尼的资本主义批判》,《史学集刊》2011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