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地理
出版时间：2001-6-1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作者：于尔格·费德施皮尔 页数：188 译者：方维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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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的荒诞，荒诞的美——《欲望地理》评析
一般说来，传说很少带有色情味，却常常是振奋人心的。但不管怎么说，传说是动听的，优美的。在长篇小说《欲望地理》中，瑞士当代著名作家于尔格·费德施皮尔讲述了一个富于童话色彩的传说。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又一次显示出他是一个虚构大师，用他带着性感而又奇崛有力的文笔把读者引入一个个荒诞不经的场景，但却不无传奇。作者将故事娓娓道来，颇富诗意。
劳拉是个美人儿，足以让造物主飘飘然：“挺秀、柔嫩，丰盈得很。一个急促的动作，身上香甜的重量会让有些部位微微颤动。”更有那迷人的臀部！不错，她身上“最精彩的部位当数她的臀部，宛如圆规画出来的完美无缺的圆形，紧绷绷的尽如人意，光亮的肤”。费德施皮尔原来给他的作品起名为《劳拉的皮肤》，这要比现在这个书名贴切得多。《欲望地理》叫人怀疑出版社在有意炒作，在和色情趣味凑热闹。但是，苏尔康普出版社毕竟是德国绝对顶尖的出版社，是现当代德语名作家的大本营，不是第一流的作品休想问津。
确实，整个故事都围绕着这个名叫劳拉的十九岁姑娘的皮肤展开。故事情节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意大利米兰的一个名叫罗布斯蒂的巨富，在他七十岁生日那天，不但恋上了自己的财富，也恋上了劳拉。她天真轻佻，是使男人幻想百生的女性。“她就像夏天里的春天，眼下正是夏天：她的姿容使季节倒错。……她的唇像费拉里赛车的红色一样耀眼。所缺的，只是暴风雪。”罗布斯蒂别出心裁地要把“世界”送给劳拉。这个世界是一件旷古未见的艺术品；艺术品的原材料则是劳拉的身子！罗布斯蒂委托美国圣菲市的文身大师奥黑尔在劳拉的臀上刺上东西两个半球。作为交换条件，劳拉可以如愿以偿地获取大量财产。就这样，奥黑尔在劳拉浑圆的臀上刺出了一个美丽的肉地球！球体充满乐感，毛孔中散发出维伐尔地的《四季》。毋庸置疑，费德施皮尔笔下的这一“欲望地理”既荒诞又洋溢着激情。
奥黑尔和罗布斯蒂都没福气享受这样的艺术品。“当代最著名的文身大师”在完成了他举世无双的杰作之后神秘地死去；罗布斯蒂也在“欲望的地球”上寻求刺激、行欢作乐的当口一命呜呼，留下了三十四个私生子。而我们的女主角则因为臀部的刺纹而一举成名，身价百万。
在小说的第二部分中，劳拉已经从一个“艺术品”转变为行动的主体。作者以轻松诙谐、充满讽刺的笔调叙述了劳拉同她的女友露西娅的美国之行：“欲望地理”巡回展。一个晚上的进项足以买下意大利的一家点心店。肉地球不但引起了美国社会的轰动，也赢得了《地球杂志》元老们的惊叹与著名皮肤医师的喝彩，当然也让权贵们叹为观止，还有那些流亡美国的总统和将军。尤其富有诗意的是故事的完满收场，也就是女主角对一个纽约盲人的“一发不可收”的爱情。她已经厌倦巡回展，最后嫁给了盲人。幸亏是个盲人！他可以欣赏维伐尔地的音乐，却永远无法得知她的文身，这是她特有的贞操。可不，她不用像意大利老家村子里的姑娘那样，都为在新婚之夜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发愁。这个辛辣的秘密，正是小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德性所在。正因为劳拉身价无比，她的文身“欲望地理”的市场价格与日俱增，最终成了资本主义投机生意追逐的对象，遭到了美国的日本黑社会的追踪。他们要出百万巨资揭下劳拉的活皮。好在小说里经常出现一些《圣经·旧约》或犹太教里的保护神，就在最危险的关头，天使救助了劳拉，把她同盲人送回了意大利。在作者看来，我们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最终还将受到神的保佑。最后，劳拉和盲人以及两个孩子生活在意大利的一个充满田园风光的小镇。因为她漂亮非凡、助人为乐，小镇上的人干脆称她为“天使”，连牧师也时而感叹说：“上帝得把我们这个地球托付给劳拉才是。”他当然无法得知，上帝多少已经成人之美。
故事充满了虚幻的转折、奇迹般的拯救以及完满的结局，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童话。日本人送给劳拉的三千年才成熟的班托桃，吃了就可以永远健康，长生不老，也只能是童话。童话在圣菲市达到了高潮：奥黑尔出现在空中，宣告“文身时代开始了。艺术属于大家。害羞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上帝宽恕了我们。我们的皮肤就是我们的衣服。它属于我们！”对罗布斯蒂和奥黑尔来说，皮肤是最伟大的，人的皮肤是造化之最！因此，他们要超越造化，要把皮肤弄得更完美，创造出自“蒙娜丽莎肖像问世以来最重要的作品”。“皮肤是人体最深层的东西”便是《欲望地理》的扉页题词；这句根据保罗·瓦莱里的意思作了幽默和反讽加工的、在哲学或心理学上似乎自相矛盾的句子，在作品中又先后出现了两次。“超越造化”的过程充满了滑稽与讽刺。有时只是淡淡的几笑，但含意却很深长。这已经不是传统的童话，这是现代童话：飞机，黑手党，金钱，色相。圣菲市童话般的新时代和“地球上的永久和平”只是欺人之谈。纽约的一个越战老兵正注视着残忍的鸽子大战。作者把现代大都市中“死魂舞”（斯特林堡）的离奇与错乱导演成童话传说。
费德施皮尔在一篇名为《上帝的兄弟格林》的寓言中曾写过这样的句子：“童话是残忍的、恶鬼般的、撒旦式的故事。”在现代童话中，噩梦便是现实，而且司空见惯。费德施皮尔自己的小说从来就是童话，而且是凶恶的童话。嘲弄挖苦以及对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罪恶的透视，正是费德施皮尔的一大特色。他善于写实，亦善于虚构；非真非假，真假难辨，这是费氏“童话”的基本特征。劳拉“像一只夏季出生的猫一样，体格健壮而富有弹性”。对于笔下生辉的费德施皮尔来说，这一描写似乎有点逊色，像是教科书上学来的东西。但是，这只猫的折腾，本来就是一种疯癫生存的一个疯癫的部分。光屁股则是一种借喻。虚构从来就是费德施皮尔的一大乐趣，作者在《欲望地理》中所讲述的一些人和事，在当今世界似乎还不可能存在，然而，谁又能肯定地说这纯属杜撰呢？不错，这些人和事只是作者自己想出来的，但他用来写作的脑子却是活生生的。这就是真实，赤裸裸的真实，这是剥去了外套的现实。如果说作品的第一部分意在表现“人体本身就可以成为艺术杰作”，更多的展示了色情气息与想象，那么，第二部分主要在于说明：在当今世界，人体也可以卖大钱！劳拉的肉地球显示了当代文化市场的荒唐。作者以其独有的冷嘲热讽和漫画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无情批判。作品的高妙之处就在于传奇和现实的巧妙结合：是传奇故事，也不乏艺术真实。它不仅能“让人想到人类文明最可怕、最不人道的低谷”，它还揭示了污秽龌龊的世界，且常常用漫画的笔调。
烛灯终于被吹灭了。除了突发的咳嗽声，打哈欠的声音，还有让人难受的屁声，大厅里一下子沉寂下来。
两道聚光投向奥曼伊·奥黑尔的杰作。
昔日权贵中的几个人让仆人递过望远镜，笨重地站起身，张着大口感叹不已。肉欲冲动了，神魂颠倒了。
热烈的掌声想必是要表明，世界终于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亮相了，它是可征服的，可占有的！
很多人的手挺直地举在将军帽旁，热泪盈眶。
扬声器里一首接一首地放出十七首名声不佳的国歌，与此同时，总有一个往日的独裁者带着他的整班军官人马全体起立，同声高歌，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劳拉的文身世界。
聚光灯熄灭以后，这些被赶跑的权贵们相互握手和敬礼，他们的助手则手拿纯金和钻石，争先恐后却不失体统地涌向女神的衣帽间。
有人开始争斗，但就像在将军和独裁者中常见的一样，决斗并没有流血，只是以怒吼而告终。
当然，《欲望地理》并不是一个悲壮的传奇。传统小说与现代意识的碰撞，一方面使作者得以用极短的五十四个章节来展开不平常的故事，但他不去根究现实，这是读者的事情。他相信直觉胜于对客观事实的分析。另一方面，天使的频繁出现，虚幻而又浪漫，更给小说增添了童话色彩与童话的视角。天使和人的直接沟通，是一个成功的虚构。作者信誓旦旦地说，这些天使确实存在，对此我们也许不必当真。各种天使多半是来无影去无踪，表面上不太干预事态的发展，却在暗中组合小说的结构，这是写作上的一个花招。天使各有自己的职责和管辖范围，他们对一些事情和状态的评论，往往带有总结性的意义，同时也为了拉开叙事者与叙述客体之间的距离，省得作者多费口舌吃力不讨好。还有什么能比“天意”更有说服力呢？且看能够拯救凡人脱离自我愚昧的天使荷德尼尔，他在罗布斯蒂离开人世的当口，“正张口结舌地站在天界，看着罗布斯蒂脱俗归天。荷德尼尔一声不响地让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轻蔑地咬了一口挂在智慧树上的苹果。”
《欲望地理》——这也许会让人想到性欲横流，欲壑难填，或者猜想情欲的区域和分布之类的事。然而，与这个书名以及这本书给的第一印象相反，《欲望地理》肯定不是一本色情小说，更谈不上淫秽。从总体以及小说结构上说，它讲的是艺术家和“艺术品”的故事，讲的是劳拉和一个盲人的爱情故事。与其说劳拉是小说的主角，不如说她是一个偶像，蒙娜丽莎或安琪儿一般的偶像。这个活艺术品从心底里反对被人占有，她是惟一能够决定自己主人的艺术品：“得由艺术品自己说了算。”因为用来创作这个艺术品的是“男人所能拥有的最迷人、最娇嫩的原材料”，所以作品中颇多性感描写，真可谓欲望幻想之大观。我们在这里见到的是一个作家，他要讲故事，而且要“肆无忌惮”地讲他的故事。他是在继承薄伽丘以来的一种文学传统。他不忌讳赤裸裸的东西。他时而旁敲侧击，时而直截了当，有时，他的直言委实叫人吃惊。然而，他的语言是贴切的，他几乎在用自然科学的兴趣来揣摩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怪异和荒诞。费德施皮尔给我们展示的“艺术品”既是荒唐的，又是美丽的，他展示了一个荒谬宇宙中的尴尬处境，这便是《欲望地理》的力度。这是当代人间喜剧，对这种喜剧只能用黑色幽默。书中的一段话是对整个作品的一个很好的注释：
犹太教法典中写着，天使从来不笑。并不是不许他们笑，这是没有的事。只是在他们眼里一切都带有喜剧色彩。什么都可笑，因此笑也就成为多余。
这本书可以视为寓言、童话、传奇；按照文学理论的正规说法，它是一部长篇小说。真有些“不伦不类”。也许，我们把它看作富有诗意的电影剧本会更确切些，作者感兴趣的是画面。讽刺、象征、性感，连一些形而上的东西也很有趣。费德施皮尔所用的语言不会把人拒之门外，而是吸引读者兴致勃勃地参与进来。电影剧本般的对话恰到好处，不多啰嗦。作者对自己的语言和感觉很自信，读者似乎能摸到他的感觉；而表达这些感觉的，则是没被用烂的全新的语言，淋漓尽致。也许正因为如此，费德施皮尔对小说结构似乎持无所谓的态度，只要能把故事讲下去就行，讲到他要讲的收场。他的作品从德语文学走向了世界文学，然而，他是一个我行我素的独行者，不依附文学上的任何流派。难怪《时代周刊》说他的作品是“独一无二的怪物，性感，放肆，无可比，也无法混淆，是小说的一块原始石头”。
偶然之事所带来的取之不尽的幻想是文学的力量，费德施皮尔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作品多少反映了超现实主义所强调的梦幻，写“事物的巧合”。“偶然”是他的跟踪点，也是他编排情节的素材。但是，他的偶然自有生活的根基。有些作家是为了写作才有的放矢的去收集素材，甚至还有人大量收集材料而来不及写作。费德施皮尔绝对不是这类作家，他是一个生活经验丰富的人。他的“素材”就在家门口，在他的梦里，在每一个街角，在报刊上；他去过世界上好多地方，他是收集资料的能手，尤其喜欢收集稀奇古怪的东西。因此，他的作品就像一个满满的水桶，偶然中充满了现实，充满了日常生活。发现了，看穿了，写下了。他喜欢调侃，甚至不怕破坏故事情节；但是，他的戏言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往往只是三言两语。有时一句话便讲了一个故事，把他的所见所闻浓缩到最小的程度。可不，简洁、锋利、辛辣是他的特色，《欲望地理》是他篇幅最长的作品。
费德施皮尔一九三一年出生于瑞士，曾在巴塞尔、巴黎和柏林生活，做过电影评论员和不少报刊的记者。他一九六七年至一九七〇年生活在纽约，一九七〇年至一九七二年在越南做战地记者，这些都在《欲望地理》中留下了痕迹。第一本小说集《甜橙与死亡》（１９６１）便大破常规，使他声名鹊起，其最明显的特点是长话短说。第一部长篇小说《月亮上的屠杀》（１９６３）却很一般；接着是短篇小说集《带来幸福的男人》（１９６６），又显示出他的写作才能。他的声誉主要来自报道和短篇小说。早期的记者生涯既让他练笔，又让他成为一个出色的观察者，直言不讳且讲求准确。而在短篇小说里，他已经把见闻与臆造糅合在一起（《展览憎恨的博物馆》，１９６９；《图豪伊特·玛丽的谣曲》，１９８２）。他自己称之为寓言集的《爱情是天的威力》（１９８５）颇多讽喻。发表于一九八九年的《欲望地理》，是他写作风格的荟萃，获得评论界的喝彩。《新苏黎世报》认为他是“当代瑞士文学最重要、最富特性的作家之一”。《纽约时报》也觉得他“名不虚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作家”。
最后，我们再来看《欲望地理》中一再出现的联想，常常打断了故事情节的流畅发展。作者特别喜用的调侃方式是时间的联想，把一个毫不相干的同等时间与故事情节联系在一起。这种“意识流”显然是有意“离题”，为了让讲故事的人与听故事的人都可以放松一下。试举例如下：
罗布斯蒂目不转睛地看着手表，就像工程师在阿波罗十一号发射前看着秒针的行走，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一秒钟之内可以发生些什么呢？地震的第一次震波一秒钟可传播五英里，电话所拨的号码可以在同样的时间里让十万里以外响起电话铃声，比流星的速度更快，走得更远。流星一秒钟只飞四万英里。
这时，一秒钟一秒钟时间溶解为一个个原子。
一秒钟：宇宙中的流星一秒钟行走四万英里。
一秒钟，但也只有一秒：在这短得可笑的时间里，成人体内要死去八百万红血球。
一个由疯狂崇拜者组成的代表团等在阿尔伯克基机场。劳拉在人堆里签名用了二十多分钟时间，一只大龙虾能证明这段时间不短：把它活生生地扔进开水里，得煮二十分钟时间，才能端上桌让美食家享用。
这些联想颇为独到，而且，我不怀疑那些数据的准确性，读者也能感到其中的幽默和智慧。但是，一而再，再而三，便会让人感到费德施皮尔在卖弄，并给人堆砌和累赘之感。我们不妨再举几个例子：罗布斯蒂正看着手表，“二十一分钟过去了，根据医学统计，切除痔疮就用这么长时间。”“劳拉大惊失色，惶惑了二十七秒钟；二十七秒，正是日本川崎的食品机给意大利博洛尼亚面条加温所需的时间。”一些在教堂里打盹的信徒“从他们的信念中惊醒两秒钟，曼哈顿的灰色松鼠，通常只用两秒钟时间交尾”。
作者还提到：“有人也许会对以下这点感兴趣：一个新生儿的脑子在一分钟内能长两毫克。”我也不怀疑这一点。不过我在想，我用了五个小时念完《欲望地理》的原文，翻译这本书的时间很难计算。作为一个早已成年的人，我当然不再指望脑容量的增长，不萎缩就谢天谢地了。翻译这本书花去了不少时间和脑筋，我只希望没有白费工夫。
译者（方维规）
2000年3月写于德国哥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