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明净的地区

出版时间:1998  出版社:译林出版  作者:(墨西哥)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  译者:徐少军,王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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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最明净的地区》是富恩特斯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也是作家多年呕心沥血的结晶;出版时适值作家风华正茂的而立之年。“最明净的地区”一语,出自十九世纪德国著名地质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之口。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位于纵贯全国的墨西哥高原的南端,坐落在墨西哥中南部的高原盆地上。该城虽地处亚热带,但地势较高,且三面环山,因此气候凉爽宜人,空气清新明净,四季如春。洪堡博士在考察了墨西哥盆地之后,赞叹不已,认为这是举世无双的“最明净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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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总计8条)

 
 

  •     摘自《文学报》 作者:傅小平
      
       在西班牙语中,富恩特斯意为“喷泉”。作为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特塔维奥•帕斯之后墨西哥最著名的文学家,也是整个西班牙语世界最具影响力的散文家和小说家之一,卡洛斯•富恩特斯一生创作恰如喷泉般迸涌。他发表了20余部长篇小说和多部短篇小说集,还有大量的散文和政论文章。到晚年,他依然笔耕不辍,为墨西哥和西班牙报刊撰写专栏文章。及至近年,他还是诺贝尔文学奖呼声很高的作家候选人。5月15日,这位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以及胡里奥•科塔萨尔齐名的拉美文学“爆炸”主将在墨西哥城安莱斯•德-佩德雷加尔医院逝世,享年84岁。富恩特斯的逝世无疑是西班牙语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巨大损失,整个西班牙语界的作家、学者、文化人和读者无不伤感地慨叹:拉丁美洲文坛上又一颗巨星陨落了。他的逝世震动了墨西哥文化界,当地多个官方和民间组织、电视媒体、网站都整版推出专题,痛悼这位民族心灵导师的离去。墨西哥总统卡尔德龙当天在他的“推特”上表示哀悼。他说:“我对我们敬爱和钦佩的卡洛斯•富恩特斯去世深表遗憾,他是一位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墨西哥作家,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墨西哥国家美术宫于16日为他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以示对这位文学巨匠的崇高敬意。
        尽管如此,在墨西哥本国读者尤其是年轻人中间,富恩特斯其实并不大受欢迎。在他们看来,他过于炫耀写作技巧,从结构到文字,无不高深莫测,有拒下里巴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当然,这无碍于他们在心灵深处认可富恩特斯是一位致力于挖掘墨西哥民族文化灵魂的伟大作家。自1954年凭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戴假面具的日子》进入文坛开始,富恩特斯的写作主题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墨西哥,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一部作品都是对于墨西哥深处的探索。
        1959年,富恩特斯发表长篇处女作《最明净的地区》。这部被称为“20世纪现代墨西哥命运的总结”的作品,确立了他作为墨西哥一流作家的地位。1962年出版的《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被认为是“最为全面、最为完美、成就最为显著的小说”,富恩特斯也因此被称为“墨西哥语言的外交官”。小说同样是对墨西哥20世纪历史的批判和挖掘,但从表现形式和写作技巧上更加出神入化。
        随后,富恩特斯相继发表《奥拉》(1962)、《神圣的地区》(1967)、《生日》(1969)等作品,有的描写墨西哥的当代中产阶级家庭,有的描写墨西哥古代印第安人的神话传说。1975年,长篇巨著《我们的土地》出版。在这部颇为复杂的小说里,富恩特斯不仅深入到墨西哥遥远的历史中,还将视线扩大到整个拉丁美洲。及至到1999年,富恩特斯还创作出墨西哥式长篇小说《与劳拉•迪亚斯共度的岁月》。回顾所有墨西哥“衍生产品”,他说:“每一部小说都必须是历史的产物。”
        事实上,这位可谓最了解墨西哥的作家,却几乎算是个外国人。1928年11月11日,富恩特斯出生于巴拿马,他从小就随外交官父亲辗转各国,基多、蒙得维的亚、里约热内卢、华盛顿、圣地亚哥和布宜诺斯艾利斯,深受不同文化熏陶,只在每年暑假回到祖国,接受语言和历史教育。成年之后,他也常去欧洲游学访问,更在四十七岁时子承父业,成为外交官,出任墨西哥驻法国大使。这些生活和阅读经历足以把他变成“世界公民”,但现实却表明,拿着墨西哥护照,他还和这个民族的同胞一起承担着被欧洲人歧视的命运。尤其在21岁那年,他与一位瑞士姑娘相爱,却因遭到女方父母的强烈反对,遂告无疾而终。
        正是在遭遇如许挫折后,年轻的富恩特斯才开始遥望他并没有生活过很长时间的祖国大陆。由于对欧美文明的了解和对拉美落后现状的认识,比起其他的拉美作家,富恩特斯有着更强烈的忧患意识。对世界性与民族性、身份认同、爱国主义等问题的深入思考,也使他对墨西哥的历史与现实有着更为丰富、复杂的认识。在富恩特斯眼里,他的故乡墨西哥城“一面是欧洲人对新世界的乌托邦式的憧憬,一面是殖民活动的恐怖现实,反差巨大,而巴洛克填补了两者之间的鸿沟”。
        的确如此,富恩特斯以巴洛克的方式建造了一座墨西哥展览馆。他以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内心独白、多角度叙述、时空交叉、多声部等现代派表现手段表现墨西哥的历史、现状和未来。正如他自己所说:“小说的力量就在于它古希腊集会式的存在。在集会上,所有的声音都被倾听、得到尊重。赫尔曼•布洛克和米兰•昆德拉还有我自己,都是循此进行文学创作的。小说不仅应该是不同观点、不同心理现实和政治现实的结合,也应该是不同审美现实的结合。”
        很显然,富恩特斯对历史的追问并没有造成读者对其作品的隔膜。这不仅在于他重述了墨西哥的历史和神话的同时展现了卓绝的文学特质,还在于他并没有局限于再现本民族、地区的历史,而是藉此深入思考拉丁美洲乃至全人类的命运,并由此产生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在出版于1990年的散文集《勇敢的新大陆》中,他就对西班牙美洲文化,即印第安古文化、非洲文化和西班牙文化的交融进行了反思。某种意义上正是基于此,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感叹,他在阅读富恩特斯的作品时,发觉自己在另一块风土迥异的大陆找到了知音,而这或许是富恩特斯所能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精神遗产。
      
      
      
      
  •     2012年5月15日,墨西哥著名作家,拉美文学大爆炸的主将卡洛斯•富恩特斯因病去世,享年83岁。
      众所周知,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拉美文学大爆炸中,举世公认的有四位作家,他们分别是:卡洛斯•富恩特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胡利奥•科塔萨尔。其中,马尔克斯于1982年最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84年科塔萨尔在巴黎去世,剩下的两位一直都是近些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名单上的常客。2010年,略萨年逾古稀时胜出,捧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尽管他们其中无论谁获奖都是向拉美文学的整体荣耀致敬,但对一直笔耕不辍的富恩特斯来说,还是多少有些不公平。尤其是刚刚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诺贝尔文学奖还欠他一个奖杯,现如今,这注定是一个伟大的遗憾。
      富恩特斯于1928年生于墨西哥的一个外交官之家,家庭条件优越,从小跟随父母周游世界各国,接受不同文化的熏陶,开阔视野,学习英语,为他以后用英文直接撰稿和教学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54年,富恩特斯在一月之内写出了他的第一部作品,短篇小说集《戴假面具的日子》,将墨西哥的神话和传说融入了故事,采用幻想与现实的写作手法,引起了大众的注意。
      当然,这仅仅是个开始,富恩特斯属于那种笔耕不辍,长盛不衰的写作者,去世前给我们留下的作品有六十多部,是名副其实的著作等身。相对于马尔克斯的一鸣惊人,他的优势也许就在于细水长流一般的勤勉。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发生的文学大爆炸事件已经不用我再次赘述了,实际上,拉开这场运动序幕的就是富恩特斯,他在1958年发表的《最明净的街区》成为了拉美文学运动“引爆”全球的第一部作品。
      我们阅读《最明净的街区》时还能能感受到年轻的小说家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囊括一切的野心和抒情的力量。时隔日久,我们很难明白这其中的变化,在那个过往的时代中,还没有谁的小说能够具备这样的实力,把自己生活的城市和国家当成一个质问对象,挖掘我们这个城市堕落而迷人的精神实质。另外一位智利的小说家何塞•多诺索有个形容的句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书中反映出一种态度,就好像一个少年在镜子里痛苦又好奇地看自己的裸体形象,想一下子了解一切,从而就能长大成人,这种姿态,从纪实散文渗透到虚构文学,变成……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最明净的街区》,后者是所有这些文学作品中最有趣、最复杂的一本,最恰当地代表这这一时期的顶峰。”
      也许,《最明净的街区》不是富恩特斯最优秀的小说——稍后我会知道他会写出以《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1962)为代表的一大批重量级作品——但这本小说对拉美文学的启示意义不可忽视。它显得雄心勃勃,用一种宇宙的观点包容所有墨西哥的全貌,包括墨西哥的神话、过去、斗争、宗教、文化的冲突……那时候在拉美的作家们还没有意识到小说艺术的统一性是何等重要,但从富恩特斯开始,拉美的小说有了世界的眼光、全局的视野、囊括一切的野心,而这一切全都凝聚在一种小说家个人的经验和眼光中。我们都知道拉美作家很多都是受到了欧美文学的影响,但是这种影响一直都停留在知识和研究层面,更多的是以评论的形式存留,根本没有办法融入到自我的写作经验中,也没法融入拉美文学的苦难多灾的现实中。但从富恩特斯《最明净的街区》开始,这种吸收的文学技巧和经验开始与自我的书写达成一致,至少富恩特斯的写作给以后的作家提供了这种可能性。
      如果说拉美文学大爆炸作为一个整体确实存在过的话,在多诺索充满个人感情的回忆中,它起始于1965年在富恩特斯家里举行的一个庆祝会。之所以如此认定,一方面是因为这位智利作家第一次见到这么声势浩大的场面,有这么多拉美知名的作家出来聚会;另外一个层面上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并且见证了这位当时陷入写作低谷的作家即将崛起前的消沉和困境。
      不要小看这样一个庆祝会,某种程度上说富恩特斯的家庭聚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学沙龙,他有条件聚集众多他欣赏的优秀作家,并施以援手帮助他们出版著作。从一个象征意义上说,富恩特斯可以看作拉美文学的代理人,经过他的手推荐和帮助的拉美作家不计其数,包括多诺索,他的在美国出版的第一本书就是经富恩特斯的无私举荐。而且这种帮助是拉美文学大爆炸中很奇特的现象,他们之间的友谊持久长存,似乎打破了那种文人相轻的悖论。这是因为是拉丁美洲上有二十一个不同的国家,也就是说,一旦越过国境,小说变得愈加国际化,作家之间就不存在竞争关系,而是一种在孤独的境遇中寻找自己的同类,寻找他者认同的一种友谊关系,因此他们之间经常是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作品极有见地地大加赞赏。不要小看这种互相的认同和情感,这其实是“文学爆炸”形成的一个重要因素:那个时期的重要小说大部分都在国外写作完成,小说家们也大都在国外定居或游历。
      在很多拉美作家的回忆中,富恩特斯是一位扎根于墨西哥美妙神话的世界性小说家,一位笔锋犀利风格清新——可不是小清新哦亲,是他特有的抒情风格——的杂文家,一位乐于帮助同代人的学者。他满腹经纶,学识渊博,品德高尚,说着三种语言,昂首阔步充满自信地遨游于半个世界。口才令人陶醉,笑容自然亲切,举止潇洒自如,一贯的热情、慷慨、爽快。正是这位生活优渥的外交官,在马尔克斯生活在墨西哥的时候,倾尽全力帮助他解决难题,还和他一起把胡安•鲁尔福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
      当然,富恩特斯从未放松过他的文学生活,他当过律师、办过杂志、写过电影剧本、帮朋友出版图书、举办文学沙龙、四处游历。与此同时,一手用西班牙文从事写作,一手用英文给美国报刊杂志撰稿。1962年,随着代表作《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的出版,他的声誉如日中天。该书通过墨西哥新闻界大资本家阿尔特米奥•克罗斯的临终回忆,叙事了他从孤儿成为革命军官,从投机革命到打入政界,变成百万富翁,坎坷堕落的一生。令人称奇的是,富恩特斯在叙述中分别采用了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轮流交替的写作手法,让故事变得愈加扑朔迷离。许多拉美作家对此书推崇备至,称其写出了“墨西哥的伟大、戏剧、纯洁。温柔”,是一部全面而完美,成绩显著的伟大作品。
      富恩特斯中年时代的长篇小说巨著《我们的土地》(1975)是他的另一部代表作。在此之前,他的小说都和20世纪的墨西哥有关,但这部作品则深入到墨西哥的神话和历史中,并将视线扩大到整个拉丁美洲。这是富恩特斯的小说中结构最宏伟、最复杂的一部。1985年,富恩特斯发表的《老美国佬》是一部雅俗共赏的佳作。这部小说以美国一位著名的黑色幽默作家在墨西哥革命时期去墨西哥的经历。除了上述长篇小说,卡洛斯•富恩特斯晚近的小说中,最重要的是长篇小说《与劳拉•迪亚斯共度的岁月》(1999),这是富恩特斯在世纪之交写出的又一部内容复杂的力作。
      想要在这么短的篇幅内穷尽富恩特斯的作品无异于痴人说梦。这是一位老当益壮、愈老弥坚的作家,年龄对他只意味着更为丰富的阅历,更为丰沛的经验,以及更为对时间的痴迷与写作。正像很多媒体在他去世后写的悼念词一样,文学奖对他的奖励已经失去了实质的意义。但是对这位喜欢的老作家,总觉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欠他一个世俗的成功。随着富恩特斯的去世,也许我们可以宣称进入了一个所谓的后拉美文学时代——后拉美文学,不是意味着拉美文学的影响已经逐渐消失,而是意味着我们对拉美文学传统的梳理以及影响才刚刚开始。因为正是那些老作家持之以恒的坚持与写作,那片苦难深重的大地上才滋养出了这么多大师级的作家,他们的影响已经深入了欧美文学以及华语文学的传统,成为了我们写作不得不学习和效仿的一部分。
      但富恩特斯扎根墨西哥这一终极事实也许意味着更为深层的东西,即,如马尔克斯所言,现实并非纸上之物,它就在我们身边,每天左右无数生死,同时也滋养着永不枯竭、充满了美好与不幸的创作源泉。现实是如此匪夷所思,稀奇怪诞,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都无需太多想象力,就应当能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创作的过程最大的挑战就是,我们无法用庸常的写作手法使别人相信我们真实的生活,因此,寻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书写风格才是最为重要的。
      思郁
      2012-5-21书
      
      
  •     摘自《东方早报》 作者:张伟劼
      
        米兰•昆德拉曾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承认,他在阅读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 1928年生)的作品时,发觉自己在另一块风土迥异的大陆找到了知音。不少中国“昆迷”便是由此而认识富恩特斯的。事实上,在墨西哥本国读者尤其是年轻人中间,这位致力于挖掘墨西哥民族文化灵魂的作家并不大受欢迎。在他们看来,他过于炫耀写作技巧,从结构到文字,无不高深莫测,有拒下里巴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过,富恩特斯的国际声誉是无可震撼的。每到诺贝尔文学奖要宣布结果的时候,博彩公司总忘不了这位拉美“爆炸”文学天王级人物的名字。此等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现象,在文学史上并不少见。
        与“墙内开花墙外香”现象形成奇妙对应的,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把一个民族文化的精髓写得最到位的,往往是外国人。要了解美国,法国人托克维尔的著作是必读书目。研究日本文化的人都知道,有一本经典叫《菊与刀》,是个美国学者在日本本土之外、美日两军激战正酣时写出来的。
        如果“庐山真面目”定理成立,那么我们大概可以据此说,卡洛斯•富恩特斯是最了解墨西哥的作家之一,因为对于墨西哥来说,卡洛斯•富恩特斯几乎可以算是个外国人。他出生在巴拿马,因为父亲是外交官,所以自小就生活在墨西哥国境之外,随父母在智利圣地亚哥、里约热内卢、华盛顿等世界名城辗转居住,只在每年暑假回到祖国,接受语言和历史教育。成年之后,他也常去欧洲游学访问,更在四十七岁时子承父业,成为外交官,出任墨西哥驻法国大使。所以从物理意义上说,富恩特斯几乎是个老外。
        富恩特斯曾在散文《苏黎世》中提及自己青年时代的一则往事。过完二十一岁生日后,他赴日内瓦留学,认识了一个美丽的瑞士姑娘,很快就爱上了她。他跟她跑出来幽会,沉浸在幸福之中。但幸福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打断了:瑞士姑娘的父母不允许女儿和一个来自食人肉的野蛮国家的小青年来往,尽管这个小青年完全长着一副欧洲人的外表。
        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来说,恋爱受挫的打击简直是天大的事情。可以想见这场悲剧是怎样影响了这位未来文坛明星的心路历程。之前的生活和阅读经历足以把这位墨西哥的官宦子弟变成一个“世界公民”,但现实告诉他,只要他还拿着墨西哥护照,他就要和这个民族的同胞一起承担被欧洲人长久歧视的命运。世界性与民族性。身份认同。爱国主义。彷徨。困惑。年轻的富恩特斯从恋爱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隔着大西洋,开始遥望他并没有生活过很长时间的祖国大陆。
        八年之后,以墨西哥城为背景、深刻探讨墨西哥民族身份的小说《最明净的地区》震撼了世界。富恩特斯以此力作与其他几位拉美青年作家一起,引爆了西方文坛。
        富恩特斯直到今天还在不停地写小说。墨西哥,或者墨西哥历史,或者墨西哥身份,一直是他创作的主题。自奥克塔维奥•帕斯之后,富恩特斯俨然已成为当今墨西哥文学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其官方形象也与其文坛盟主身份相符:大背头,天庭饱满,身材伟岸,嗓音浑厚,以及一道墨西哥风情十足的小胡子。
        现在我手头上的这本小说,《所有的家庭都幸福》(Todas las familias felices),是近年来富恩特斯最有厚度的作品之一。一共三十二个故事,组成了这个“幸福家庭”。当然,“幸福”实是讽刺,三十二个家庭的三十二个故事,读下来没一个能让你露出田园牧歌式的微笑。书的扉页上印着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于是我们就在富恩特斯的笔下看到了当代家庭三十二种不幸的类型,背景是二十一世纪的墨西哥社会。总统的儿子虽然要什么就有什么,却忍受不了父亲在家里的专制;偷情男女相见甚欢,但女的想结婚,男的不想结婚,于是持续痛苦;穷哥哥摸上富弟弟的门,骗吃骗喝,弄得弟弟大发雷霆……众生百态,组成了一座宏伟的巴洛克风格的宫殿。
        是的,富恩特斯看得透彻。他以巴洛克的方式营造了又一座墨西哥展览馆。
        委内瑞拉作家阿图罗•乌斯拉尔(Arturo Uslar,1906-2001)曾在他的名文《富于创造力的混血文化》中断言:巴洛克是最适于用来表现文化混血过程并促进其发展的艺术形式。巴洛克最早传入美洲的时候,西班牙帝国正在其欧洲领土上轰轰烈烈地进行反宗教改革运动,于是巴洛克主义带上了那个时代欧洲的精神风貌:以教堂建筑为例,建筑立面的装饰极尽繁琐复杂,整体风貌从文艺复兴时期的静态对称与和谐,变为充满动感的对比和夸张,大有逃遁现世之感,而教堂内部则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一方面体现权力的威严,一方面也使观者心中产生畏惧之感。美洲文化诞生于西班牙殖民者与印第安古老文明的冲撞,再搅和上从非洲舶来的黑奴和陆续漂来的欧洲各地的移民,无论是人种还是文化上的表现,都极尽繁杂,令人目眩,实在很符合巴洛克的特征。
        而富恩特斯也不止一次地在他的演说和著作里给美洲巴洛克增加了新的诠释:在这些殖民地上,一面是欧洲人对新世界的乌托邦式的憧憬,一面是殖民活动的恐怖现实,反差巨大,而巴洛克填补了两者之间的鸿沟。
        我斗胆戏仿一句:在富恩特斯的创作中,一面是作家对伟大祖国的过去和未来的美好想象和憧憬,一面是令人扼腕叹息的社会现实,反差巨大,而巴洛克则填补了两者之间的鸿沟。
        从富恩特斯描写墨西哥的一长串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大文豪执着的巴洛克精神。在用西班牙语写作的拉美作家中,也许富恩特斯的语言是最富巴洛克味的。比如有时你能看到一整页全是连续的人名,比如其用词常常极尽奢华雕琢之能事,更不用说大胆的想象和深邃的哲思了。与年龄相仿的好友米兰•昆德拉相比,富恩特斯给你的感觉不是幽默,而是震撼。昆德拉的小说能让你笑出辛酸的眼泪,富恩特斯的小说却能让你持续惊叹。巴洛克精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回到这本堪称“墨西哥现状的巴洛克式写实”的小说。十六个长故事和十六个短故事交替排列。长故事多是写城市中产及上层家庭的,短故事多是写“边缘人”的:在贫民窟里苟活的一大家子人,冒着生命危险偷扒列车穿越墨西哥往美国去的中美洲少年,等等。短故事的题目都以“coro”一词开头。coro可以理解为“合唱”,也可以理解成“歌队”——就像古希腊戏剧演完一段,就让歌队出场来插一脚,作为点缀。总之,作者的意图是让那些“弱势群体”也发出声音。最后一个“coro”——如果能算一个故事的话——只有一句话:暴力,暴力。
        我们就来看其中一个很黄很暴力的短故事的开头(P.46):
      
         艾吉茜塔在大街上分娩
         街上的女孩子有一半都是孕妇
         她们的年龄在十二岁和十五岁之间
         她们的宝宝在零岁和六岁之间
         有些女孩儿运气好做了人流因为有人给她们找助产婆
         胎儿出来时害怕得扯着嗓子大叫
         是留在里面更好还是出来更好?
         ……
      
        所有的短故事便都是这种风格:等于是一口气写个小故事然后用回车键拆成一行一行,鲜有标点符号,看上去像没有韵脚的长诗,让人想起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1926-1997)的作品。从富恩特斯的生平来看,美国战后文学和美国左翼思潮对他的影响是不能忽略的。不过,这不是我想深究的话题。我的疑问是:一个把住宅安置在墨国京城南郊的富人区、大部分时间除了闷头写作就是在欧美两地飞去来回领奖演讲开会接受采访的作家,是怎样了解本国穷人生活的呢?
        那些长故事可是写得细致入微的。从光鲜体面的同性恋情侣到神秘莫测的第一家庭,作家对上流社会的日常生活、上层人的心理活动拿捏得极为娴熟。写穷人时,他像是局外人,并且只好意思用“诗”的形式短说;写富人时,他像是局内人,并且长篇铺陈。这很好解释,因为他自己就是富人——不仅因为包括本人在内的中国译者惯于让他姓“富”,这是事实。他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穷困潦倒的日子。那么关于他是怎样了解穷人生活的,文学研究者们难免作出许多假想。
        假想一:富恩特斯会打乱发型披件破外套冒着被绑票的危险深入贫民聚居区采风。
        假想二:富恩特斯会雇一帮有写作才能却又苦于挤不进高尚文学圈的“枪手”代笔。
        假想三:富恩特斯订了一大堆报纸专门看社会版上的新闻然后据此想象虚构。
        ……
        据我在墨西哥生活的经验判断,前两种假想实无对证,可能性极小,只有第三种假想比较合理。墨西哥的新闻界从十八世纪末起就有“红头新闻”(nota roja)的传统。所谓“红头新闻”,就是以骇人听闻的语调描述凶杀案以吸引读者增加销量的报道。血越多,越给力。越惊悚,越叫好。近年来墨西哥社会暴力事件升级,更造成“红头新闻”的大爆发。而那些凶杀案的男女主角,很大一部分都属于边缘群体。要了解穷人的生活,不必亲自去探访——翻翻报纸就行了。
        于是我们又面临一个悖论:一个怀有社会责任感、致力于挖掘民族灵魂的作家,有没有必要去过穷困日子呢?是不是非得如圣徒一般经受痛彻心腑的苦难,才能创造出伟大作品呢?如果他衣食没有保障,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那么创造什么经典只能是扯淡;如果他衣食无忧,车马轻裘,却又远离了真正的穷苦人,失去了与悲剧主角感同身受的体验。事实上,在今天这个时代,写作已经成为一个庞大产业链中的一部分,作家写得真不真实无所谓,销量和版税才是硬道理。已经成名的作家是饿不死的:出版商会找上门来送钱逼着您写。您想清高,江郎才尽暂时搁笔,媒体就会给您压力,您的国际粉丝团也不答应;您硬着头皮挤牙膏,不管作品会对您的声誉带来多大影响,总归有钱拿。您不想做富人都难。于是,我们看到成名作家老态龙钟依然“笔耕不辍”,要么把自己赖以成名的写作方式不断复制,要么就从脑子里抠回忆录写长篇自传。
        墨西哥著名出版人恩里克•克劳泽(Enrique Krauze,1947- )曾在《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墨西哥喜剧》一文中说,富恩特斯的写作和谈话风格,有一种催眠效果。词藻的堆积。叙事人称的悄然转换。然后你也就悄然给催眠了。富恩特斯为外国读者营造了一座又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墨西哥展览馆,我们这些外国读者徜徉其中,心醉神迷,为墨西哥文化的博大精深而震撼,为墨西哥社会的不公正而惊奇。巴洛克艺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作家和出版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曾听一位专职做口译的朋友说过,他服务过一个平生头一次来中国的西班牙商人。这家伙在华期间的唯一爱好,是背着那种长焦距的照相机,专拍城市中令人不愉快的景象:被城管没收了摊位的小贩,在人行道上长跪不起的乞丐,捧着笙箫乱吹一气的流浪艺人……同时他又感叹:南京市的现代化程度不输给巴塞罗那呀!我们的政府正在努力改善的某些不那么令人舒服的现状,在他眼里却是难得的美学享受。
        一个以巴洛克的形式展现的社会,可以是多种族、多元文化、多种智慧的,这种“巴洛克”是美好的。但“巴洛克”也可以意味着贫富差距、暴力犯罪、雷闻怪谈,这样的社会是永远缺乏公平正义的,虽然对于作家来说,它可是提供绝佳素材的美妙源泉呢。不过我们也不能否认作家的美好愿望:让穷人的声音被听到,让他们的诉求得到回应,但愿天底下所有的家庭都幸福美满吧!
      
        延伸阅读
      
        《墨西哥的五个太阳》
        [墨]卡洛斯•富恩特斯著,张伟劼、谷佳维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8月第一版
      
        《最明净的地区》
        [墨]卡洛斯•富恩特斯著,徐少军、王小芳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5月第一版
      
      
      
  •     摘自《天涯》 章乐天
      
       当第三根火柴熄灭的时候,你只能感觉到芳香了。你缓慢地走到奥拉房前:你没有敲一下就推门而入。那是间空房,灯光的光圈照耀着孤零零的床和墨西哥式的耶稣受难像。当房门被重新关上的时候,女人就会向你走来。
        ………
        智利作家何塞•多诺索描述过拉美文坛的两位美男,感觉上略萨是雄浑大气的样子,连同他的小说也是如此,意象开阔,动辄洋洋四五十万言。相比之下,卡洛斯•富恩特斯的英俊中透着风流,他半生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早已随着他的作品一同名满天下,传为美谈——这或许也是当作家的好处之一吧。
        墨西哥,革命者的靶场,资产阶级民主的拉美试验田,曾几何时却被冠以“最明净的地区”的美称。它激发着富恩特斯的才情,也造就了独树一帜的“富恩特斯式段落”:华美、亮丽、珠光宝气,一如它的国都墨西哥城。一百年前,这座典型的第三世界大都市,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目光:上至政界要员、幕僚、资本家、资深军官、知名学者、新闻界大亨、演艺明星,下至游击队员、革命党人、小职员、末流文人、出租车司机、娼妓和《最明净的地区》里的那个有着特异功能的看门人,无不来到这里寻觅梦想。一时间,它成了各路财富和精英的众望所归,铺开了一座城市梦幻般的立体画卷。
        城市有了惯性,人物的遭遇便渐渐变得不再牵动人心了。无论是大资本家、豪门贵胄还是社会青年、“无业游民”都如同融化在灯火辉煌之中一般,成为一场神话中的群众演员。然而,富恩特斯在小说写到接近末尾处猛然发力,落笔有如挥动巨斧,劈向不明就里的局内人:在墨西哥国庆节的夜晚,当年蜂拥而至的主人公们一个一个受到了末日审判,他们的生命被一场场飞来横祸——械斗、车祸、破产……或无情夺取、或从此打入了沉沉的暗夜;他们在各自不同的追求中走到了几近相同的命运尽头。资本家罗布莱斯聚敛起了万贯家财,面对来自各方的诘难,他始终心安理得地认为:有产者的残酷剥削虽然损害了劳动者利益,但是他们逐渐掌握政权,可以使国家政局长期保持稳定,这是一种“必要的邪恶”。命运最终在一夜之间夺去了他的财富,罗布莱斯如梦初醒,把房产、姘妇和勃勃野心付之一炬。民主革命走过的残酷历程,把墨西哥城变成了一个无善无恶、却充满着“原罪”的地方,一个传播鬼魅的地方,财富和权柄在各路社会精英的手中不停地转移,无休止的动荡带来了迷惘,更刺激了群体的共同疯狂,使人在追逐梦想时,逐渐失去了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一座城市的神话纵然美到极致,它也不过一个神话。富恩特斯无情地毁掉了“最明净的地区”的梦幻,并发出警告:如果踏上这片“最明净的地区”,冒险者们要做好随时遭受惩罚的准备。
        奥拉身穿绿色塔夫绸晨衣,翩然而至,裸露出洁白如月的大腿;女人——当她走近你时,你会感到纳闷——,女人,她不是昨天的姑娘:昨天的姑娘——你触摸着她的手指和腰部——充其量不过二十岁;而今天的女人——你抚摸着她蓬松的乌发,惨白的脸——看上去却徐娘半老,足有四十了:从昨天到今天,她绿色眼睛的周围竟已始现老态;鲜红的嘴唇也已黯然失色,了无光润,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态,仿佛是在强颜欢笑:仿佛天井里的职务,愣把蜂蜜和苦水搅在了一起。你没有更多的揣摩的时间:
        “请床上坐,费利佩。”
        “好的。”
        “我们来做个游戏吧。你不用动手。一切看我的。”
        ………
        《最明净的地区》被誉为“全景式的小说”,何塞•多诺索也赞叹道,富恩特斯的作品有一种“涵盖一切”的雄心,他尽情泼洒笔墨描写那附魅的首都和国家,写尽了一个时代的繁荣与萧瑟、光荣和苦难。他作品的容量之大,使得他的身上罕有大作家常见的那种“流亡气息”,而始终居于“主流”的行列,从事关注墨西哥革命全景的工作。革命的大闸下奔泻而出的是带着血腥味的水。即将从“最明净的地区”走出之时,富恩特斯摆出惊人冗长的墨西哥近代风云人物的花名册——而且列的都是全名——追逐着我,作者与读者同时面对一卷用滴血的人名写就的史册。倘若一本书的每一页纸上都写满了“被杀、被杀、被杀……”读完它将是一件何其焚心的事!
        然而,无论是马德罗、萨帕塔还是维亚,二十世纪初,墨西哥的每一支政治力量都找到了它存在的依据,这些人匆匆走过他们的舞台,掩藏不住热闹表象下停滞的死寂。在这里,墨西哥城的原罪也是墨西哥革命的原罪:名义驱逐了道义,惨烈扼杀了壮烈,所谓的“伟业”无非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用政变、暴动和暗杀来充实自己的履历。在这场没有亮点的大戏中,人可以不择手段地活着——当然,也要做好随时死去的准备。为了让那个沦落的年代再一次浮出地表,富恩特斯把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一位墨西哥半个世纪的风云人物——推出历史的帷幕:此人参加革命军,暗中聚敛地产,又步入新闻界,一生追逐女人,在奄奄一息的时刻追思自己的过去……其间,依然是精彩纷呈的“富恩特斯段落”,所有的语词在一刹那如脱缰野马一般倾巢而出,自由狂放,色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二十几条政治标语、广告词、店招、下流小调被串在一起、中间掺上一个媚眼、一根两指夹起的香烟或一个匆匆的吻——卡洛斯•富恩特斯不时施展绝技,让那段历史和墨西哥城的影子齿轮般地啮合——它们没有节奏,没有秩序和骨架,必须用碎成一块块的语言取代成分齐全的句子来描述。
        “多灾多难的国家,它每一代都要把从前的一批拥有财产的人消灭掉,代之以同旧的一样贪婪凶残一样野心勃勃的新主人。”是谁赋予了革命施展淫威的权力?一个民族不能没有温柔的一面,纵然革命的史书里没有地方容纳它。
        你感到她正在用温水给你洗脚,给你按摩。她一边用厚厚的脚布给你洗脚,一边瞟着那尊黑色的基督木雕,然后离开你的脚,拉住你的手,把几朵含苞欲放的紫花插到蓬松的头发上,最后搂住你,和你跳起了三步舞。她轻轻地哼着圆舞曲,强迫你踩着舒缓、庄严的节奏翩翩起舞。你没有察觉到她的手悄悄解开你的衬衣纽扣,抚摸你的胸脯,寻找你的脊背,紧紧地把你拥抱。你也在哼哼那支没有歌词的乐曲,优美的旋律自然而然地涌出你的嗓门:你俩转着圈,向床铺慢慢靠拢;你用你饥渴的亲吻堵住了奥拉的嘴,中断了她哼哼的歌曲,阻止了她轻盈的脚步。你贪婪地吻着奥拉的肩膀和乳房。
        卡洛斯•富恩特斯,是由他的两任妻子带来了灵感,还是从美国影星琼•塞贝格身上得到爱情和性的创作源泉?现在我读、我摘的不是阿尔特米奥•克罗斯的传奇经历,也不是“狄安娜,孤寂的女猎手”(塞贝格是同名小说女主人公狄安娜的原型),而是中篇小说《奥拉》。富恩特斯又一次恶作剧般地使用了第二人称,魅力无穷的奥拉仿佛就在我眼前展示她的肌肤和欲望:我接受了一位一百零六岁的老太太的委托,把她去世四十年的丈夫的日记整理成书;我在老太太阴森可怖的住宅内遇见了老太太的侄女奥拉,她的美貌使我怦然心动,但她压抑的举止和痛苦的神情又让我疑惑;很快奥拉对我献出了肉体,但她的秘密却埋得更深了;美丽的奥拉和丑陋不堪的老妪孔苏埃洛的形象却渐渐在我眼前纠缠到了一起,吸引我去破解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谜底……
        你双手捧着她的晨衣。奥拉蹲在床上,把那玩意儿塞到自己紧闭的大腿缝里;她轻轻地抚摩着她,用双手呼唤着你。她抚摸着那根细长的面包,面包被折断了,碎屑散落在她情凝形散的腿上,然后滚落到她的臀部:她递给你半截,你接过来送进嘴里;与此同时,她也把另半截塞进了嘴里。你费尽地咽下面包,趴到奥拉张开双臂的赤裸裸的身上。奥拉张开双臂,伸直的双手在床上排成一字,活像那尊悬挂在墙上的黑色基督:腹下盖着红色绸布,两膝左右分开,腰部伤痕累累,欧石楠和银薄片交叉缠绕的荆冠笼罩在黑色的假发套上。奥拉就像那敞开的圣坛。
        如此动人心魄的文字自然要出自一个“大堂璜”(多诺索夫人语)之笔,谁曾想到这个色迷迷的作者一生都在思索家国的命运?无情的战争之神泯灭了所有希望,却遮掩不住女性散发出勾引者的奇异光华——黑发、高颧骨、坚挺的鼻梁,顾盼生辉的眸子,以及那种承继下古老的、曾经一夜辉煌的文明的神奇野性将妖媚和纯洁同时聚拢又驱散,反复翻锄性爱的神秘高地。“奥拉就像那敞开的圣坛”,一旦男女欢情融合了朝圣者叩访“圣坛”之旅的意蕴,革命的血腥或许将止步于春潮涌动的幽香之间。还记得,当阿尔特米奥•克罗斯还是一名革命军将领的时候,他第一个心上人死于敌人的绞索,克罗斯走上前,抱住了蕾希哪的浆洗过的裙子,“嘶声地发出了带痰的吼叫”,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作为一个男人深深感动了我。这之后,克罗斯的大半生都是女人的俘虏,伴随着大发革命财,他渐渐抛弃了爱情,用富贵梦来换取温柔乡。村庄里浪漫野合的悱恻缠绵、山盟海誓逐渐在谈判桌、战场和喧嚣的城市中磨灭,留给弥留之际的躯体一声久远的叹息。革命已然造就屠刀来摧毁生命,它还要造就亡命之徒和野心家来摧毁爱情?在泥泞的现实中亲手铺下一张干净的床单,枕着声声马蹄躺下,用蓬勃的幸福之水浇灌明天的墓碑——但愿这不是神话,但愿爱与欲的“双重火焰”仍然在兵燹之后、墨西哥城繁华的废墟上摇曳着希望。
        我很惊奇地读到这篇小说,虽然已经不再有革命的阴影在幕后晃动,但是蕾希哪的野性和神秘被奥拉延续了下来:“她缓慢地睁开眼睛,仿佛惧怕房间里的强烈灯光;你看到了一双大海般湛绿的眼睛:碧波荡漾,波光粼粼,尔后风平浪静,恢复绿色的恬静,最后恰似一朵浪花重新涌起:你望着它们,却不住地对自己说,那不是真的,它们不过是一双绿色的眼睛,无异于其他你曾经或即将看到的所有的绿色眼睛。诚然,你不会欺骗自己:它们秋波荡漾,变化无常,仿佛正在向你展示一幅美妙的图景,只有你才探测得到、渴望得了……”我问自己: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庞?它让我忘记了讲故事人的存在。
        我被一双孕育着暴风雨的眼睛吸引;我疯狂地占有了她,吐出了精神崩溃般的许诺:“永远,奥拉,我永远爱你”;一觉醒来,你伸手触摸到的只有温暖犹存的枕头和盖在身上的白色床单,面前,如同幽灵一般,孔苏埃洛老太太和奥拉正一起对着我微笑,两张迥异的脸若即若离。我惶惑了,仿佛就是一瞬间,刚刚看见希望之光的我又坠入了时间的罗网。
        我还要努力,奥拉的诱惑促使我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趁着老太太不在家的机会,我又一次钻进了奥拉的房间。当我开始狂热的拥抱她、亲吻她、感觉着她羸弱的身体时,柔和的光线使我大吃一惊,强迫自己离开那张面孔:“那是个狭小的老鼠洞,银色的月光从那个细小的洞口射进来,映照着奥拉雪白的头发、剥皮的面孔:洋葱皮似的脸皮,苍白、干燥、充满皱纹,宛如煮熟烘干的洋李。你艴然离开那张你曾经亲吻过的嘴唇干瘪、牙齿全无、正向你张着的老嘴:月光下,你会看到孔苏埃洛夫人那老太婆的裸体,松弛、干瘪、瘦小、老态龙钟、颤抖不止——因为你在抚摸她、爱她、因为你又回来了……”
        我,一个曾经属于昨天的人,今天终于回来了。我把爱情贡献给了一个垂死的老妪——也许是巫傩之术的把玩者。但我得到了奥拉,笼罩在圣洁光晕之下的奥拉——我又一次抱住那满是银丝的头颅,把嘴唇深深地埋了进去。经过这一番脱胎换骨的洗礼之后,我看到青春的精魄在明天的地平线上跳动,灰尘覆盖下的黯淡的古宅、楼梯、床和床上的老妪,一夜间从爆发出的烈焰中获得了新生。
        我把《奥拉》看作一种期待,期待有朝一日,美人的指纹和唇印能烙在这片土地弹痕累累的皮肤上——她多像一个耄耋老妇啊!每一个民族都应拥有属于她的爱情神话,那是战争的魔鬼吞噬不了的神话,它不会随现代化的都市倾颓,却能给失落的世界里的人带来救赎的福音。革命留下了斑斑血泪和一连串悲情四射的“为什么”,然而从“宏大叙事”中走来的富恩特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回应他倾尽全力书写过的苦难——也许还躺在一张精美的双人床上,做着一个大堂璜的工作。
        ——也许不是,也许我过于臆断了。但是,那起死回生的一幕久久驻留在我的心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翻滚、躁动,激荡出微弱的呼唤,呼唤着第二个奥拉——我的奥拉、我们的奥拉——降临。
      
      
  •   出生日期笔误了,早了一百年
  •   多谢指正
  •   这篇书评珍藏在 元知:http://miniyuan.com/
  •   让人印象深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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