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时间:2011-1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作者:洪放 页数:284 字数:26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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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令狐安当了五年县委书记却一直没有升到市里。任内前两年他为了做出政绩,就对辖区内的矿业经济进行了改革,从县政府手里要过来了矿业经济的管理权,撤换了矿业局长和安全局长,使大矿主的话语权也进行了重新洗牌,这加强了自己对矿业经济的掌握,但也得罪了县长叶远水。令狐安为了在下一轮干部调整中上位,受人指点,急于树政绩,又开始矿业经济的整合,成立矿业集团,同时不顾县长的反对引进永和房地产集团开发老街……
书记令狐安没能及时被提拔,也无形中延缓了县长叶远水的提拔,加上矿业经济管理权的转移问题,叶远水很是不满,在工作上就不太配合。叶远水检查矿业整合时发现了令狐的亲信矿业局长违纪,就指示县纪委展开秘密调查。加上部分干部群众对矿业经济问题的不断上访,最终市纪委核实了矿业局长的受贿问题,对其双规。
老街开发遭遇了拆迁难题,令狐安支持开发商使用卑劣手段,激起民愤,民众与开发商发生冲突,一名民众受伤致死。群情激奋,民众去县政府讨说法,令狐安书记却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民众愤怒的情绪无法控制,围攻县政府,发展成了严重的群体事件……最后,县委书记令狐安被停职,并因经济问题接受调查,县长叶远水也调任政协。一场政绩工程暴露的却是诸多政纪污点。
作者简介
洪放,男,1968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桐城市作协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秘书长》系列、《挂职》系列、《领导司机》、《党校》、《撕裂》和散文集《南塘》。追求官场原生态写作,力求诗意化的人性抒写。
章节摘录
1 雪,下得无声却强硬。 时令才是阳历的十一月底,阴历也才十月初十,雪便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了。湖东大地上,一片银白。令狐安是在省城假日酒店里接到县委办公室主任方灵的电话的。电话里,方灵汇报说:“雪下得特别大,气象部门说是近六十年来罕见的一场大雪。仅一夜时间,地面积雪厚度就达到了四十厘米。城区的道路基本上都无法通行了。” 令狐安皱了下眉头,将手机从左边耳朵移到了右边耳朵,问道:“已经组织人开始处理了吧?” “处理”一词,虽然不是很恰当,但足以表现湖东县委书记令狐安此时的心情。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用词就容易形成自己的风格。比如“处理”,这是令狐安喜欢的。两个简单的字,一组合,几乎是涵盖了大部分动词。可以理解为处理事件,也可以理解为处理人,还可以理解为行动、工作和与之相关的词语。令狐安在这里说的意思,自然是问是不是组织人员,开始相关的清扫积雪、打通道路,甚至抗击雪灾什么的。方灵也当然听懂了,很快就回答说:“政府那边应该行动了吧。” 这个回答有些模糊。事实上,方灵在打这个电话时,她还不太清楚政府那边是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了。县长叶远水正在医院住院,据说是胆囊出了问题,炎症加上息肉。常务副县长鲍书潮,又要到北京去招商引资了。令狐安这么一问,方灵又补充道:“我马上到政府那边,再研究一下。” “那好,有情况及时报告我。”令狐安放下手机,感到左边的头有点疼。昨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了。一喝酒,他的头就容易发热,一发热,就隐隐地疼。这老毛病还是当年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时留下来的。当秘书辛苦,虽然看起来是跟在领导的身后,人前风风光光,可是人后,爬格子,端杯子,挨板子。当了五年秘书,表面是从一个科员提拔成了科长,可是内在里,却让自己落下了两个毛病:一是头疼,第二是男人的难言之隐,前列腺炎。想到这儿,令狐安似乎觉得下身又有些胀痛了。自从十几年前,知道自己得上这不太好说的毛病后,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吃药。可是,药哪能抵得过酒?哪能抵得过那些大大小小的会议?有时,逢上会议作报告时,令狐安是有些痛楚的。坐的时间长了,身子下仿佛挂了秤砣,直往下坠,可是嘴上,他还得激情昂扬,声色俱厉。如果是自己作为最高领导参加的会议,还要稍稍好些,他会借机到休息室踱上几步;如果是参加更高级别的会议,自己是作为被领导者,那么,就只好耐心而痛苦地坐着了。参加会议的态度,往往不经意间会成为领导印象的一部分。令狐安就最不能容忍干部开会时三心二意。他刚从市委政研室主任的位子上下到湖东当书记时,第一次开干部大会,他在台上就看见坐在前排的一个干部,一直在用手机发着短信。他心里有些冒火。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干部是湖东县早已向市里推荐的后备县干,姓高,叫高扬。本来,应该很快就在人大常委会上任命高扬为副县长的,但是,令狐安对此表示了有效的沉默。他让人大常委会稍稍缓了缓。这一缓就拖了整整两年。直到去年,人大正常换届时,高扬才勉强当选了副县长。当然,在此之前,高扬已经清楚了令狐安对他表示沉默的原因,并且努力地加以改正。既然改了,还是得用。这一点上,令狐安觉得自己作为一把手,是十分大度的。何况,高扬这一缓,也给湖东干部敲了下警钟。会风就是干部最大的作风。会风不正,作风何以正? 跟随令狐安一道到省城来的,是吉大矿业的老总于者黑,另外就是于者黑的秘书肖柏枝和于者黑的司机。昨天中午离开湖东时,令狐安给方灵说了一下,说到省城有点事。他先是让自己的司机小鲁把他送回湖东宾馆他住的房间。下午三点,于者黑于总到宾馆来接他。五点不到,他们就到省城了。晚上要见的人,已经在车子上用电话联系好了。饭店也定了,就在假日酒店。开了房间,洗漱了下,令狐安就接到省委办公厅陈好处长的电话,说自己到了酒店。令狐安说赶快上来吧,先到我房间坐坐。 陈好跟令狐安是大学同学,因此也就不见外。令狐安住的是套间,跟于者黑他们住的房间,整整隔了一层。于者黑虽然名字听起来有些粗鲁,可是人却完全相反。从长相上看,于者黑皮肤白皙,像个奶油小生一般。鼻梁上还架着副眼镜,颇有些学者风度。从处事上来说,也是十分细腻,一点也不见传说中的一夜暴富了的矿主们的作派。令狐安也就喜欢他这一点。昨天下午一上高速路,于者黑就打电话到假日酒店,点着房间号要了三个房间。本来是四个人,而且有个女的,按理是要四间。肖柏枝的房间就免了,这令狐安明白。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而且,于者黑要的房间也很巧妙。令狐安住801套间,他自己则住在701套间。司机也住在七层。这看似有点别扭的安排,却充分地显示了于者黑的会做事。 令狐安将门开了,站在门边上,就看见陈好从电梯那边的走廊转过来了。他马上招呼道:“哈哈,过来了?快,快!” “我是最早的吧?把手头的事交代了下,就过来了。”陈好用手扶了下眼镜架,人已经走到门边上了。进了门,陈好朝房间里睃了一眼,令狐安道:“看什么呢?没什么娇可藏,看也没用哪!” “哈哈,一个堂堂的大书记,能没有?”陈好坐下来,令狐安给他泡了杯茶。陈好问:“还有人呢?” “快到了。也就三四个人,小范围。”令狐安说着也坐下来,递了支烟。两个人点了烟,令狐安盯了陈好一眼,“最近有些事,你……听说了吧?” 陈好没有回答。 令狐安继续道:“麻烦哪!要早知道这样,当年就不下来了。”他说的“不下来”,是指不从市里下到县里来搞书记。其实,从一个市委政研室主任的位子上直接下到湖东搞县委书记,当时在南州政坛上是一次轰动。按理讲,级别上是一样的。但是,实权上就差得多了。县委书记是一方大员,而政研室主任虽说也是正处,可还是在市委办公室之下,受着副秘书长的调遣。何况湖东是南州经济实力最强的一个县。在湖东任书记,一般情况下都会顺理成章地进入到市级班子。多则三五年,时间最短的,仅仅在湖东干了两年书记。令狐安下来时,也是瞅着这碗水的。当时的市委书记向涛,现在是副省长。向涛书记在他下来前找他谈话,就明确地告诉他:到湖东只是个过渡,市里是把他当作重点苗子来培养的。可是向书记说这话不到半年,突然就高升到了省里。虽然成了副省长,可是县官不如现管。接替向涛的,又恰恰碰上了与向涛竞争副省长的南明一。结果是接下来的高级班子调整,令狐安榜上无名。这一晃又是三年了,南州新一轮的市级干部调整又将开始。本来,令狐安是很有信心的。一方面,向涛副省长也打了招呼。另一方面,他自己这三年来也不断努力,南明一书记对他的印象,算是有了180度的转变。既有天时,又有地利,这个副市长,应该是囊中取物了。可是……想到这儿,令狐安摇摇头,将烟按在烟灰缸里,道:“我这是忽视了基层哪!” “事情我也大概知道一点。不过,也没这么严重吧?”陈好向前倾了下身子。 “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是现在……昨天南明一给我打电话,说市委正在考虑,是不是要……” “南明一自己打电话的?” “是啊!” “那这事就……不太好办了。不过,也别急。不还没最后定嘛!湖东那边的工作做得怎样了?既然事情是从基层起来的,那就还得从基层做起。” “湖东工作不好做啊!关键是叶远水……” “叶远水?他这样做我就有些不理解了。按理说你上了,对他也是个机会。他怎么……我就有点……” “是啊,是啊!人嘛,谁知道他怎么想了?” 正说着,令狐安的手机响了。他一接,马上道:“是宏图啊,我在房间,801。你先上来吧,我等你。” 宏图全名叫刘宏图,是省委组织部县干处的处长。在组织部,他算是个老处长了。虽然没有爬上副厅,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手上的实权,比一般的正厅要强得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年的处长熬成了神。刘宏图在组织部,眼看着一任任部长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他自己却一直待在处长的位置上,如同一只冬眠的甲鱼,时光好像停滞了。前几年,他看着别人往上直提拔,心里也急。这两年,就一点儿不急了。他心里头装的东西太多了,这是官场上天大的资本。他得运用资本,来好好地谋划未来。至于那虚幻的副厅,他乐得让给别人,还能换得风格高的赞誉。一想通了,心就顺了。心气一顺,这处长就当得呼呼生风。全省县干多少?数以千计。按百分之十算下来,也是百十多位。刘宏图就将精力放在与这些县干的沟通上。果然,这一沟通,刘宏图在县干界成了个手掌式的人物。县干们到省城,少不得要拜访拜访刘处长。令狐安与刘宏图认识得早了。他们认识时,令狐安是向涛的秘书,刘宏图已经是处长。两个人好像天生就有默契,第一次见面就谈得拢。令狐安下到湖东时,还特地征求了下刘宏图的意见。刘宏图说当然得下去,湖东县委书记就是理所当然的副市级。你不下去,慢慢地捱到什么时候?令狐安问他:要是下去了,应该会有多长时间?刘宏图说两三年吧。可是现在…… “啊,陈大处长也在?”刘宏图一出现在门口,就笑道。他的笑声有些特别,穿透力强。贴近细看,却是只有声音,没有笑容的。 令狐安站了起来,陈好却坐着。省直干部们是有规矩的,省委的门头子高,一般不会对省直其他机关的干部主动。刘宏图在陈好对面坐下,陈好这才开了口:“刘处最近忙吧?管干部可是中国最忙的事啊!” “不忙,不忙!哪有你们省委忙!”刘宏图调侃了句。 令狐安一笑:“你们都忙。我可是个闲人啰。” “你是闲人?”刘宏图哈哈一笑,依然没有笑容。这笑远听起来,相当地好,近看,却是有些让人心里打颤。 令狐安看看手表,正好六点,就道:“我们下去吧。” 陈好和刘宏图站起来,三个人出了门上了电梯,直奔四层小餐厅。到了包间,于者黑已经在等着了。于者黑和陈好、刘宏图都见过面,也就不用介绍。除了于者黑外,还有肖柏枝,另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女子。令狐安扫了一眼,于者黑就道:“这两位是小肖的同学,正好晚上赶过来,就一道了。这位是黄小姐,这位是任小姐。” “好,好。坐吧!”令狐安心里早清楚于者黑的鬼主意,面子上却装着才知道,招呼大家坐下,然后道:“还稍等会儿。还有一位贵宾。” 刘宏图朝陈好望望,陈好正望着肖柏枝。肖柏枝是令狐安的人,这他清楚。只是这回,肖柏枝好像比一个月前见到时清瘦了许多。看着肖柏枝,他就想到燕子。燕子跟肖柏枝年龄差不多,五年前从大学分到陈处这个处。一年后,他们成了情人。上个月,燕子到美国留学去了。想着,他心里涌出一缕忧伤,赶紧调过头。令狐安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自古多情伤离别啊!陈处长,晚上,我多陪你两杯。” 陈好笑笑,问:“还有……” “啊!”令狐安凑到陈好耳朵边,“是向省长夫人闵总。” “……” 刘宏图其实听见了令狐安的耳语。令狐安看起来是对陈好一个人说的,声音却不是很小,只是象征性地低了些。向涛副省长的夫人闵慧,现在是省投资公司的老总。不说是副省长夫人,就是这老总的身份,也是足够分量的。要细算起来,刘宏图跟闵慧还是大学同学,两个人甚至有一段时间,彼此间还有些朦胧的感觉。闵慧的父亲是江南省的前副书记,向涛就曾是她父亲的秘书。虽然后来他们没有什么接触了,但一提到闵慧的名字,刘宏图心里还是有些温暖的。毕竟那份朦胧的感觉是美好的。既然是美好的,怎么能不让人感到温暖呢?他脸上有点发热了,就瞟了一眼令狐安,起身上洗手间了。 等刘宏图回到包间,闵慧已经坐在圆桌的正中位置了。 闵慧的左边留了个空位,显然是给刘宏图留的。刘宏图也没推辞,就坐下了。刚才在洗手间,他已经调节了下情绪,因此这时就主动地招呼道:“闵总,不,闵慧同学好!” “同学?”令狐安一惊。 “是啊,我们大学同学。”闵慧边笑边望着刘宏图。 “原来……宏图可是没说过啊!既是贵客,又是同学,今天晚上,宏图可要好好地喝点。”令狐安说完,陈好道:“宏图啊,闵总当年应该是你们大学最美的女生吧?” “那……那当然是。”刘宏图嗫嚅了下。 令狐安道:“那肯定是。来,来,我们就……闵总,你看……还有这位叶总。” “开始吧。”闵慧道。 闵慧是江南人,这倒不是指江南省,而是指更小范围的地理意义上的江南。江南女子,天生就有一种娇媚。即使现在人过中年,还是能看出江南女子的风韵。乍一看,很难将眼前这个有几分妩媚又有几分清秀的女子,同省投资公司老总的身份结合起来的。可是,事实上,江南省大部分干部都知道,闵慧在省投,可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她做事干练,行为果断。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她当副省长的丈夫还要精干。 于者黑让肖柏枝给大家一人倒了点白酒,闵慧要了干红。第一杯喝下去后,令狐安道:“难得今天闵总能光临,我先来敬闵总一杯。”说着,端了满满一杯酒,站起来喝了。闵慧笑笑,道:“都是自家人了,就不用这么客气。你要敬,多敬敬叶总。” “这倒是。”令狐安马上倒了杯酒,说:“叶总,那我就敬您了。” 叶总看起来年龄比闵慧小,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见令狐安端着杯子,叶总也站了起来,道:“别叫我叶总了,就叫我叶天真吧。我先喝了。” “那也行。叶总虽然盘着那么大的房地产公司,可是年龄比我们都小,叫天真亲切。”闵慧插话道。 “还是叫叶总好。”令狐安喝了酒,边坐下边问闵慧:“闵总,听说向省长到北京了?” “是啊,中央党校学习。也快了,下周就要回来了。” “向涛省长可是……”陈好举着杯子,也敬了闵慧一杯。刘宏图一直侧着脸,问令狐安:“南州的班子要调整,这次令狐书记应该……”他这话乍一听是问令狐安,实际上是在问闵慧。令狐安今天特地赶到省城,而且明知向涛副省长不在省城的情况下赶来,说明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事情十分紧急。陈好问这话的目的,就是想挑破了,好让闵慧闵总透点口风。 令狐安一笑,“那是组织上的事,个人服从组织嘛。闵总,是吧?” “那当然。”闵慧接了句。 刘宏图也端起杯子,要敬闵慧。闵慧道:“我们还得敬吗?都老同学了。我们共同喝一杯。”刘宏图看见闵慧的脸有点微微地发红,朦胧中,还现着几分大学时代的影子。但整个人却是与梦里偶尔出现的闵慧不同了。毕竟是时光如水,一个人,再怎么坚持,又怎么能敌得过时光的强大呢? 闵慧放下杯子,问刘宏图:“孩子应该上大学了吧?” “没有,还在初中。” “这么小?” “我结婚结得迟。” 闵慧睃了眼刘宏图,仿佛叹了口气。令狐安看在眼里,笑道:“宏图处长是先干事业、再顾小家的典范哪!来,我敬宏图处长一杯。” 于者黑看酒喝到这分儿上,自己应该主动了。严格点来说,不是他主动,而是他带来的黄小姐和任小姐。他向肖柏枝示意了下,肖柏枝等其他人说话都稍稍停了的空当,端着杯子站起来,说:“我来敬闵总一杯。闵总可是我们女人的典范!” “哪里敢当?”闵慧一边说着,一边端了杯子,肖柏枝道:“我就经常听令狐书记提到闵总。以后还请闵总多指教。” 闵慧是认识肖柏枝的。有两次,令狐安到家里,都是跟肖柏枝一道。一开始,她以为肖柏枝是令狐安的秘书,后来知道了其中的道道,她还打过电话,让令狐安注意一点。说领导干部容易在作风问题上犯错误,而那错误是最低级的错误。令狐安直在电话里点头。就在闵慧给他打电话的前一天,湖东县还处理了一个人大的副主任,原因就是男女关系问题。两个人被发妻抓了现行,告到县委,盖子捂不住了,只好处理。令狐安也觉得那人大副主任背了个处分有些窝囊。确实是,一个奋斗了几十年的干部,最后在男女问题上出了事,那是无论从成本还是其他方面来看,都是不合算的。所以令狐安很快就在电话里向闵慧保证说:我会认真对待的。请放心! 肖柏枝又一一敬了其他几位。小黄和小任也都站起来,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陈好频频举杯,刘宏图也眯着眼,似乎忘了闵慧。这当儿,闵慧招呼令狐安,两个人出了包间,到隔壁的小包。坐下后,闵慧问道:“南明一找了你?” “是啊!” “这……怎么搞的?下面老是不能稳定下来。” “这都是……”令狐安本来想说这都是叶远水在里面造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叶远水是县长,一个书记管不了县长,那也是书记的失职和无能。叶远水是土生土长的湖东人,大学毕业就分到湖东一个镇中学工作,然后一步步地升迁到县委副书记。在副书记的位子上干了两任,转到县长。这个人年龄比令狐安大五岁,在湖东的根基,远远比令狐安厚实。令狐安刚到湖东时,向涛书记就曾告诫他:一定要搞好跟叶远水的关系。他自己也暗自定了个调子:大事不含糊,小事任他去。要给叶远水一个印象:我令狐安到湖东,是组织上安排的,我也只是借这地方完成一个程序。事实上,头一年,他确实是按照自己的调子进行的。可是他发现:越这样进行下去,他在湖东的日子越不好过。甚至有些人传闻,令狐安有什么把柄在叶远水手里,不然,一个从市里直接下来的县委书记,怎么比一个县长还弱呢?这话听第一遍,他一笑了之;听第二遍,他有些不快活了。听第三遍时,他的调子变了。现在,虽然面子上,两个人互相尊重。但骨子里,谁都知道,两个人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一点,不仅仅在湖东,甚至在南州,都已经成了公开的事实。既成了事实,令狐安也就彻底放下了,特别是在矿业经济、人事等重大问题上,两人的矛盾越来越突出。其最终的结果是:在这四年内,湖东县委换了三任组织部长。棒子打不到令狐安和叶远水的头上,就只好由组织部长扛着了。 “向涛走前还跟我谈到你。”闵慧从贴身的包里拿出支烟,点上,又道:“现在干部的使用,已经开始向政绩化方向发展。你得重视!向涛也是这意思。要拿出政绩来,不要内耗。内耗的干部,组织上是各打五十大板,难以重用的。同时,搞政绩,也不能忘了纪律。违反纪律了,再多的政绩也无用。” “这个我知道。不过,到了基层县一级,政绩难哪!”令狐安叹了口气,“特别是湖东,这经济支撑主要靠矿业。矿业的发展,您和向涛省长都是很明白的。有限得很,风险也大。依靠矿业,不仅难以出政绩,有时甚至会毁了政绩。” “这就是你思维方式的问题了。”闵慧将烟灰在烟灰缸里弹了弹,“思维方式要改。湖东是个能源大县,也就是矿业大县。矿业现在备受关注。我觉得就可以从这里入手。向涛也同意我的观点。今天晚上我让叶总一道过来,就是想她参与到湖东矿业改革中去。这要是搞好了,就是最大的政绩。” “矿业改革?” “是啊!不过怎么改,我也没太多想。你好好考虑吧!” 令狐安心里清楚,闵慧是个很有思想的女人。向涛虽然在副省长的位子上,但向涛的很多思想,其实是出自闵慧的脑子。她在这个时候点出矿业改革,也许就是一条阳光大道。叶远水那批人,对令狐安最大的不满就在矿业上,说令狐安成了矿书记。那些上访和举报的,也就是围绕着矿业作文章。湖东矿业经济,占到了县域经济的三分之二,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全县一共有大小矿山七十多座。而且湖东的矿山都是浅层矿,剥开不到三十米的地表土,就是乌黑乌黑的煤层。这都是金子啊!这么容易开采的金子,谁的眼睛看了都会发绿。因此,分配矿山的开采权一直是湖东权力的核心。四年前,当令狐安改变了对待叶远水的调子后,他召开了县委常委会,作出了一项决定:湖东大小矿山的经营,必须由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这等于一下子把原来在政府的矿山经营权给剥夺了,叶远水能不气极败坏?那次常委会上,起决定性作用的一票,来自于党办主任方灵。也就因为这一票,令狐安在湖东成了个“铁腕书记”。不过后来的工作实践,让令狐安渐渐明白了,矿业经济已经渗透到湖东的方方面面,成了最大的官场经济。他也尝试作过一次改革,将全县一百多家大小矿山,整合成了八十家。规模减少了三分之一,出现了几个像吉大矿业这样的大中型煤矿。随着与矿业经济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令狐安跟矿业老板们也越来越走得近了。走得太近,他有时也有些危机意识。矿业老板们钱来得容易,出手也大方。令狐安尽可能地守着底线。但是,再守,也还是有说不清道不白的地方。南明一书记就明确地告诉他:举报信中也涉及了大量的经济问题。 经济问题现在成了领导干部最大的问题。政治错误谁还会犯?都是受党教育几十年了,不至于那么幼稚。对于经济错误,令狐安一直在心里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索不要,非特别放心者不收。可是…… 闵慧将烟蒂放到烟灰缸里,站起来,“你同叶总好好谈谈吧!”2 叶远水刚刚走到办公室,就听见人喊:“老叶,老叶!”他一回头,原来是农委党组书记丰开顺。 丰开顺在湖东算是叶远水的嫡系。到农委前,他是矿业局的局长,也是湖东最大的最红火的组阁局局长。这人行伍出身,性格直。做矿业局局长时,得罪了不少开矿的老总。到了农委,情绪很大。前两年基本上不太上班。后来还是叶远水劝了几次,才勉强天天到办公室伸下头。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丰开顺又突然活跃了。他联络了一批老干部,还有一些矿业的老总,不断地给叶远水吹风。目的只有一个:湖东矿业经济到了危难的时候了,再不动,就要出大事了。 叶远水是希望看到丰开顺的。 进了办公室,丰开顺没等叶远水坐下来,就开口了:“叶县长,这是我最近同几个矿业老总整理的材料,你看看吧!” “材料?”叶远水瞥了眼,他没有接,而是问:“整材料可不是什么好的行为。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搞得像特务似的。这不好。” “人家做都能做得,我为什么不能整理材料?何况我这材料也只是给政府作个参考。具体事实当然还得上面来查。我跟人大的任泽刚主任也汇报了,他也支持我。只是我人微言轻,要是叶县长真的能……那可就是湖东矿业的大幸了。”丰开顺脸上有一道疤子,据说是当年对越反击战时留下的。他说话一激动,这疤痕就开始发红,红得有些醒目,也有些瘆人。他继续说:“令狐安在湖东一手遮天,要是你县长都不出来说话,谁还敢说?我可听说他要到市里去了。把湖东搞成这样,自己得了个盆满钵满,就轻松地走了?我不服气。要是你叶县长不出面,我跟那些老干部还要到市里去。我就不信……” “不要说了。老丰哪,看问题要长远些。说话要慎重些,不要随便给人扣帽子。”叶远水虽然脾气躁,性子急,但毕竟是政府一把手,在处理问题时,还是比较稳重的。他想看到丰开顺细水长流,而不是那种竹筒倒豆子——倒完就算了。更重要的,丰开顺现在针对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湖东县委书记令狐安。县长跟书记拧起来了,这本身就很危险。如果再…… 五年前,令狐安从市里下到湖东来担任书记,对当时任县委副书记、县长的叶远水,既算是也算不得是个打击。令狐安不来,他应该可以接任书记;令狐安来了,他就得继续当他的县长。令狐安下来,明摆着是镀金的。叶远水因此也就没太在意,即使有点想法,也藏在心里。他想好好地配合令狐安,做好湖东的工作。县委和政府的关系历来微妙。按理说如今讲究党政分开,但党政结合得最紧密的一级政权,恰恰就是在县一级。县委书记讲的是政治,政府要的是民主。但民主也必须集中。这种集中,最终就体现在县委的常委会上。叶远水和令狐安的决裂,也就是那次关于湖东矿业改革的常委会。在那次会上,政府失去了对湖东矿业的行政调节权。令狐安的理由是进一步加强对矿业的宏观指导,湖东是矿业经济占主体的县,县委、政府就必须将工作中心放在矿业上。这理由十分得体,虽有干预行政之嫌,但常委会还是以绝大多数赞成通过了。叶远水在力争甚至骂人之后,保留了个人意见。但从此,他与令狐安的关系,就像沉在水里的冰山,裂开了缝隙。随着时光的流淌,这缝隙越来越大。叶远水自己也感到,已经到了断裂的时候了。他也曾仔细地衡量过:令狐安到底会在湖东待多久?如果真的像令狐安自己期待的那样,很快就能到市里去,那么,叶远水再撕破脸皮,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且,还有可能影响到下一步自己的升迁。党、政一把手的矛盾,是官场公开的矛盾,关键就看是不是有人愿意稍稍让自己处于下风。一刚一柔,才有可能搭配出好的班子。两者皆刚,则充满火药味;两者都柔,工作就处于瘫痪。对于党、政一把手的矛盾,上级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劝导和适度的教育。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则是各打五十大板。叶远水不想让五十大板打在自己身上,因此这几年一直忍着。政府内其他的副县长,有时也发牢骚——本来是政府的事,怎么就成了常委会的事呢?这不明明是党政不分吗?叶远水听着,也只是笑笑。一来他无法解释,二来他也私下里希望副职们这火气烧得更旺些。只有大家的火气都上来了,他才有更充足的理由,才有更广泛的基础。 丰开顺递了支烟给叶远水,“我这是扣帽子?不是啊!叶县长。”他突然压低了嗓子:“我已经联系了一些矿的矿主。东西都在这儿,我既然做了,就负责任到底。叶县长要是不去市里,我带着这些矿主和老同志去。” “啊,这……这不好吧?”叶远水笑着问。 “有什么不好?” “我总觉得不好啊?是不是要先给令狐安同志说一下?” “给他说?那岂不是……好了,好了,叶县长不问,我自己去吧。”丰开顺将烟蒂狠狠地扔了,转身就要出门。 叶远水喊道:“老丰啊,不要那么冲动。你先将材料留我看看。” 丰开顺回过头,将材料放在桌子上,一边往出走一边道:“我们下午就过去。” 叶远水张着嘴还想说几句,丰开顺已经走了。 叶远水最近很少上班。一来是身体确实有了些不好的反映,经常头晕。医生说是严重的颈椎病,一定要卧床休息。从十几岁读师范,叶远水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是最好的。虽然出身贫寒,但寒门往往最能锻炼人,也能强健人的体魄。快三十岁时改行搞行政,他的接触面广了,事情多了,应酬也连续不断。日积月累,就在这机器一般的运转中,终于在某一天早晨,他发现起床时脖子僵直,手脚发麻。有时稍稍低头看会儿文件,就如同怀孕了的女人一般,想吐。妻子说:这大概是男人的更年期到了吧?他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是身体的机能出问题了。到医院一查,果然是严重的颈椎病。医生说再不休息,再不治疗,人就要废了。人废了不打紧,可是……妻子嚷道:都是这些年当官惹的病。当官当官,连身子也卖了。到头来,还在县长的位子上卧着,像只熊一样。叶远水明白妻子的心意。要说当官没什么,那是假。因为做行政,叶远水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是县长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与从前的那个小学老师有着天壤之别。在湖东,叶远水自信自己的政声还是不错的。古人说:政声人去后,是说一个当官的,只有在离开了原来的岗位后,才能让人看到他真正的政声。也就是说,那样的政声,才是真正的政声。身为湖东人,叶远水想干事,而且也必须干事。虽然他也遵循着官场的一些规则,甚至,他也享受着因为身处官场所带来的优越,但他以为:在内心世界中,他即使不是一个最清廉最能干的好官,也绝不是一个被规则全部同化了的糊涂官。比如对湖东矿业,他就有着许多个人的想法,可是……这样就带来他不太上班的原因之二,那是因为精神上总是有些舒展不开。到了政府,有些想干的事,干不了,不想干的事,却一件接着一件。应该说第一个县长任期,他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第二个任期,一切因为令狐安和常委会的决议,他的县长经历发生了重大的质变。政府不再进行矿业的决策,但又不得不过问矿业的生产与安全,这显然是责任大于权力,是一种责权利的不对等。政府分管矿业工作的副县长蒋流,就不止一次地抱怨:这县长怎么当?没法子决策,怎么能管理? 最终的结果是:大部分矿业的老总们,从原来的跑政府变成了跑县委。大的矿,像吉大,像永恒,老总们经过政府的门前,车子也不再停了。他们的目标是县委那边,是常委们,甚至是令狐安书记。 秘书赵力进来,问:“叶县长,下午的会议参加不?” “下午的会?什么会?”叶远水问。 “关于冬季矿山安全生产的会。另外还有这正在下的大雪。抗雪灾工作要布置。鲍县长主持。”赵力答完,叶远水道:“那我就不参加了。我在办公室坐坐,等会儿还得到医院。” 赵力说那我去告诉鲍县长。叶远水点点头。副县长方自达探着头道:“远水县长在嘛,正好有点事。” 方自达年龄不大,在政府班子里,除了左胜男,他是最小的,今年也刚刚四十一岁。当副县长前,他是副县级的湖东一中校长。再之前,他是南州市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他的空降,也开创了南州市教育系统直接空降干部的先例。当然,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方自达本身就是湖东人,他的老岳父退下来以前,任南州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临退时,将女婿调到湖东一中,一是解决了副处级,二也是争一个基层工作的经历。因为这样的背景,方自达在政府班子里,角色十分特殊。大家都知道他在湖东只是一个过渡,因此,也不太计较与他争权。他自己也是,一般情况下,按照分工做着工作,平时没事,回到市里,与一班朋友们热闹。 “啊,在!”叶远水走到窗子前,打开窗,冬日的阳光照射进来,办公室里呈现出一片花白。 “远水县长,身子好些了吧?可不能太累了。人不是铁啊,到头来,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其余都贡献了。”方自达不抽烟,但却递了支烟给叶远水。 叶远水点了火。 叶远水是湖东有名的烟枪,外面有人称呼他“湖东一号”。这个人不太喝酒,一喝酒脸就发红;然而一拼起酒量来,半斤八两也能扛着。最特别的是烟。据民间消息,叶远水在改行搞行政之前,是不抽烟的。当了官后,随着职务的一步步升高,烟瘾也就越来越大。高峰时,发展到一天三包。中途,他曾不下五次正式宣布戒烟。结果很明朗,全部以失败而告终。五十岁生日时,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回湖东,给他下了条死命令:每天的抽烟量必须控制在一包之内,否则,将取消其父亲资格。女儿的话,叶远水还是得听的。苦捱了两个月,在多方通融之下,改为两天三包烟。每天早晨出门前,妻子会执行此项任务。其实,叶远水心里清楚:怎么可能就两天三包?除了自己口袋中的烟之外,他接了多少烟?如果按每支烟缩短五秒生命计算的话,他至少也被缩短了好几个月了。 既然都缩短了,那就不如…… 吸了一口烟,又使劲地咳了下,叶远水才开口说:“刚才不是说有事……” “啊,是有事。”方自达笑着,“我有个同学,师范时的同学,就在湖东大平镇中心学校。我来这几年,他一直也没找我。最近和别的同学说了,想调到一中来。这涉及编制,我想请远水县长看看,能不能……” “这……”叶远水抬起头,“教师编制是一刀切啊!你分管教育,应该知道。” “就是嘛,所以我想,要么就干脆改行吧,到教育局教研室。”方自达显然先已经想好了,调到学校只是一个帽子。 “教研室?这事我记着,等等再说吧。” “那好。教育局那边我已经做好工作了。只等着远水县长同意。” 叶远水点点头。方自达离开后,他关上门,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在政府大楼的三层,靠最西头,而且是一个转角位置。从大楼过道里乍一看,是看不到他办公室的门的。中间还隔着一道全封闭的木门,进去走上十来米,才是县长室。这里安静,只要叶远水愿意,一般情况下,一般人是很难进来的。他闻了闻茶香,又扭了扭脖子,他好像听见颈椎里“嚓嚓“的响声了。这响声让他有一种颈椎要断了的感觉。扭了一百下,脖子似乎舒服些了。他拿起电话,先是打了方自达的办公室,说那事就先定了吧,你跟教育局通个气,编制在全县范围里调剂。 方自达说那就谢谢远水县长了。 叶远水放了电话。方自达不是一个轻易就给人办事的人,他既然提了出来,就必得有办成的信心。都是县长之间,何必弄得……何况作为一县之长,他的工作靠的就是这些副县长。方自达在市里关系强大,这点也不得不考虑。他来给县长请示,其实是变相的通知。其实事情早已弄好了,只是要获得更加合法的手续罢了。 赵力进来,放下一摞子文件,看着叶远水正发呆,也没说话,就退出去了。雪在飘着,今年的雪来得早,而且大。叶远水想了想,像这么大的雪,在湖东已经有十几年没下过了。透过窗子,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鲍书潮正组织相关部门开会,布置抗雪工作。湖东的干部还是能战斗的,只要政府组织了,就能很快地行动起来,且能见成效。叶远水经常有一种感觉:大部分干部都是想做事的,而且都想做好事。可是,这样那样的环境,往往就制约了干部们做事。特别是乡镇。去年,湖东县开始了乡镇机构改革,将全县四十个乡镇合并成了十八个镇。机构少了,人却没少,这也是历年来机构改革为什么老是不成功的原因。机构改革的关键是人,人不减少,机构减了,就更加人浮于事。每个镇的干部都达到了两百多人。虽然向省政府提交的名单中,只有完全符合定额的八十人。但其余的人,你能怎么办?硬性减,会引起社会事件;劝导,谁会放弃这不冷不热的干部饭碗?去年的改革,全县自动辞职的,三个人。说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讽刺,这三个人中,一个长年在外,给一家外企打工;一个在拿了辞职金后两个月后,考研走了,说明白点,就是改革给他交了一笔学费;还有一位更玄乎,办理辞职手续时,人已经在医院里没了呼吸。每个镇两百人,看起来庞大,可是做起事来,却是找不着承办者。大的镇,仅党委政府班子,坐起来就有三十人之多。一项宣传工作,会有五个党委委员分工。这工作怎么做?又怎么能做好?省一级对外宣布乡镇改革成功了,人员减少了多少多少;可县一级知道,人是基本没少,只是少了向上报的数字。省级财政从此按县级上报数字核定人员经费。这样,县级又背上了一笔沉重的包袱。县级还得解决在省里看来早已被改革了的那部分人的人头经费。县级难,镇一级也跟着难。镇长往往到任半年,镇机关一半人还不认识。干部们工作,无非是图个名,或者得个利。现在,名,难说;利呢?也难。提拔的空间越来越小,甚至没有。那就浮着吧。浮着,这已经成为镇级干部最显著的特征。 不能只怪他们啊,叶远水叹了口气。 这半年来,叶远水的时间可以分为三个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在上班,三分之一在家里,还有三分之一在医院。胆囊炎和息肉,让他时常疼痛。而颈椎问题,让他难以安静。人一病了,思想就开阔了。早些年,叶远水也是有很大的抱负、很高远的理想的。他拼着命地融入到了官场之中,成了一个只知转动而不知休息的官场铁人。可现在……老病方知人生短啊!叶远水在这半年所思想的,也许比他的前半生还要多。当然不是往空里想,而是往更真实与更沉重的方向想。 想着想着,安静的同时,他竟有些心痛了。 雪从高处落下。再纯洁的雪,到了地上,也会很快融入泥土。在融入的过程中,雪也许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种物质——纯洁不再,天性消失。 叶远水收回目光,办公室里开着空调,他的脸有点微微地发烫。门开了。鲍书潮拿着笔记本,进来道:“远水县长,抗雪的事都布置了,具体由蒋县长负责。我原计划马上到省城,然后到北京,有个招商项目要过去跑一下,现在看来也得晚几天了。” “好吧,你晚几天去吧。”叶远水点点头。 鲍书潮回过头,很关心地问道:“身体好些了吧?不行,就再休息吧。身体要紧。不过我看,气色好多了。” “是好多了,从下周起,开始正式上班了。这一段时间,辛苦你了。”鲍书潮是常务副县长,县长不在,他理所当然地主持政府工作。所以叶远水说他辛苦,也是应该的。 鲍书潮笑着,说:“辛苦谈不上。远水县长上班,我就轻松了。” 叶远水点了支烟,鲍书潮上前问道:“听说令狐同志要走,远水县长这次应该……” “啊!”叶远水抬了下头。 鲍书潮又道:“远水县长早就应该解决了。迟来的春天啊!” 叶远水又望了眼鲍书潮,猛然道:“矿业上有些老总正在向市里反映问题,你知道吧?” 鲍书潮一愣,马上道:“听说了。但不清楚。”又问:“他们反映些什么呢?湖东矿业经济不是很好吗?” “是吧?很好?我看不太好啊!”叶远水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稍后又道:“好,不说了。你还要到北京,走吧。” 鲍书潮有些疑惑,但还是道了再见出了门。叶远水心想:说到令狐,你……唉! 鲍书潮是令狐安的人,这一点,全湖东官场都清楚。政府的常务副县长,角色微妙。书记要办的事,往往并不是通过县长,而是通过常务副县长来落实。书记的指示,也是通过常务副县长来传达。常务常务,成了党委和政府之间的一道桥梁。会办事的常务,既能自如地应付了书记,又能巧妙地照顾了县长。鲍书潮当常务前,是副县长。论能力,还是比较强的,但论人品、官品,就不是太能让人恭维的了。叶远水是用之,而不深信之。在讨论常务副县长人选时,叶远水力推的是蒋流。而令狐安则坚持鲍书潮。在最后决定前,市长匡亚非打来了电话。叶远水一直怀疑匡亚非的电话是在令狐安的要求下打的,目的就是借着市长的名义来压一下他。匡亚非是令狐安的老领导向涛临走前提拔起来的,跟令狐安的关系也是不一般的。只能说,鲍书潮在关键时刻找到了关键人物。而蒋流则…… 不过,叶远水大脑里明明白白。以鲍书潮的个性,令狐安也仅仅是他需要的一只棋子。表面上,鲍书潮对令狐安是言听计从,但内在里,到底听了多少,天知道!在湖东矿业经济上,除了令狐安,就是鲍书潮。但叶远水看得出来,一旦有了大事,鲍书潮总站在令狐安的身后,而不是挺身而出。丰开顺上一次就提到:鲍书潮在部分矿上,有股份。数额相当的大,甚至超过了令狐安。前不久,市里就有人告诉他,鲍书潮正在活动,想调离湖东。叶远水觉得,这是鲍书潮的脱壳之计。在湖东的矿业经济中陷得太久了,他再不抽身,也许就会葬身其中。及早抽身,明智之举。而且,依叶远水这么多年的政治经验,鲍书潮应该是想在令狐安离开湖东之前,自己先离开。这样,即使出现“一离任即出事”,也还是有令狐安挡着的。有令狐这样一个几乎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在前面,鲍书潮才能真正地定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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