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时间:2008-5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作者:亦舒 页数: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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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恨煞》作者亦舒的文字沉静,内敛,言简意赅,字字珠玑,读时内心纷乱,读后却心若明镜,仿若品尝一杯精心烹饪的苦丁花茶,苦涩中自有它独特的芬芳。亦舒的独特之处在于能将一个晦暗阴冷的故事讲得不动声色,不着痕迹。《恨煞》中她像一个无意间路过的路人,偶然目睹了某个事情,于是投了随意的一瞥。
作者简介
亦舒,原名倪亦舒,生于上海。十五岁开始发表小说,十七岁开始替《明报》写稿,时为中学生。曾任职记者、编辑、香港政府新闻处新闻官等。惟一不曾中断的是写作。早年留学英国,现居加拿大,为全职作家及家庭主妇。
章节摘录
老板去年底说的话尚在耳边:“我们是老字号,至多节省并支,取消奖金,伙计同我们像家人,绝不裁员。”可是到了年中,都会忽然来了一场疫症,市面冷清,生意一落千丈,终于也得请走几个老伙计。 夏天又特别热,什么都不做,光坐着,也一额汗,有二十年历史的出入口公司遭到空前劫难,同事个个变得沉默寡言。 老板娘季太太困惑地说:“我在这城市土生土长,从未见过如此困局,以往大风大浪,大家都可以绝处逢生,反弹得更高,这次是怎么了?” 有人轻轻咕哝:“弹簧坏了。” 季太太说:“叫小明去买些冰淇淋大家吃。” 小明进来,王福在同他说:“门口一盏灯泡不亮,你去换个新的。” 老板娘又说:“福在,你进来一下。”王福在应了一声,随老板娘走进私人办公室。 季太太赔着笑脸,“福在,你在本公司劳苦功高。” 福在不出声。 五年前她走进这间出入口行,忍不住笑出来。 呵,时光倒流,怀古风情:老式办公室,冷气机装窗口轧轧声,不够凉加一把吊扇,发票用手写,文件堆积如山…… 幸亏老板从善如流,由福在把整问公司电脑化。 有一年时间,她从早上八时做到晚上十时,三顿饭都在公司里吃,可是上头也不亏寺她,一年发十六个月薪水,又送金表、小房车、旅游费。 老板是好老板,伙计是好伙计。 时势不一样了。 都会一向倚赖的天时地利人和渐渐消失,生意艰难。 季太太说下去:“老板到维嘉斯散心去了,叫我也去,我没兴趣博彩。” 福在想:季太太想说什么呢。 今时今日,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果然,只见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只信封,轻轻推到福在面前。 “对不起,福在,你是明白人。” 福在不能不明白,只得点点头。 “福在,一有转机,一定找你帮忙。” 福在不敢怠慢,连忙说声明白。 “我出去了。” 她脚步有点浮松,内心不真切感觉越来越深,回到座位,忍不住用手捧住头。 被解雇了。 她拆开信封,里边有一封推荐信及一张支票。 对面同事轻轻说:“轮到你啦。” 福在点点头。 “你一向高薪,有点节蓄,又没有子女,不比我们窘逼。” 福在又点点头。 “给了多少抚恤金?” 福在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以前,她只知道奖金、加薪、红利。 “三个月。” “照足劳工处规矩,算是仁人君子。” 福在收拾桌上私人物件,放进一只大纸箱。 同事们过来说:“后会有期。” 她不出声。 捧起纸盒出门。 季太太亲自送到门口。 最惨是没有人是坏人,没有人想害人。 福在到街角叫了部车子。 司机问:“小姐,去哪里?” 福在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过一会她说:“回家。” 司机愕然,“家在什么地方?” 福在这才想起,“铮荣路。” 已经搬过一次,在她丈夫邵南失业之前,他们住在山上南福路,南与福,刚巧是他们这对年轻夫妇的名字,两人对那条路的幽美环境一见钟情,立刻动用所有节蓄买下高层千多英尺公寓。 真没想到市道一直向下,不久邵南失去工作,无法负担分期付款,两年之后,把公寓还给银行,赔掉百分之二十按金,还欠银行百多万,就这样,两夫妻变得一穷二白,由中产阶级变为无产阶级。 邵南喃喃说:“像变戏法一般,过去那十年白做了。” 他到处找工作,开头十分积极,后来渐渐气馁。 之后搬到铮荣路小单位租住,地方狭小,邵南不习惯,牢骚日多。 车子到了。 福在默默回家按铃。 姑母来开门,一见纸盒,便惊问:“你——” 福在不出声。 “真气馁。” 福在不想叫姑母难受,不再说话。 姑母行李已经收拾好,打算回乡,这里,不关她事了。 “福在——” “放心,大不了到澳洲或加拿大的餐馆打工,去赚最低工资。” “福在,我走了之后,你要当心。” 福在笑了,“当心什么?” 姑母冲口而出:“当心邵南。” “姑母,邵南不是坏人,这段日子,他内心积郁。” 姑母不忿,“不开心就可以打人?我来挡他,他连我都推倒在地。” “事后他也向你道歉。” “哼。” “那次是他不对,他多喝了一点。” 姑母叹口气,“福在,这几年亏得你照顾我。” “姑母看顾我才真。” 姑母握着福在的手,“市道一定会好转。” 福在笑,“姑母怎么知道?” “否极泰来呀。” 福在拥抱姑母,“我送你去飞机场。” 一边往她口袋里塞钱。 “福在,你自己要用。”姑母慌忙还她。 “我有。”她按住姑母双手。 “有空到上海来看我。” “一定。” 就这样,姑母回家乡去了。 福在请她出山,原先是因为怀孕,想找个可靠的保姆,姑母好不容易申请到双程证,她却没保住胎儿。 姑母索性留下照顾她起居饮食。 那时每个同事家都雇着一两个菲籍女佣,区区一点薪水,算是什么,到外国旅行,孩子连工人五六张飞票一起去,周末逛商场看电影,兵分两路,浩浩荡荡操兵似。 哪里想过有今日。 在飞机场姑母千叮万嘱,双手不住抚摸福在头发,福在不禁流泪。 姑母走了,她打算回家。 “王福在。” 谁,谁叫她? “你是王福在?” 福在抬起头。 只见对面站着一个装扮光鲜的年轻女子,亮红嘴唇,大白天也戴着闪烁首饰,名贵套装配极细高跟鞋,挺胸收腰,十分神气。 人家年纪或许与福在相似,但是精神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女郎笑着问:“不记得我是谁?” 真得想不起,福在精神恍惚,还有什么记性。 女郎伸过手,亲密地握住福在的手,福在刚想挣脱,女郎却说:“我是李月枚呀。” 福在一听起这三个字,不由得绽开笑颜,“月枚!” 脾气依旧 两人连忙走到一角,找个地方坐下。 “月枚,你怎么失了踪?” “恶人先告状,你呢,中学毕业之后去了何处?遍寻不获,差点没登报寻人,幸亏你样子没变,我眼又尖,一下子在芸芸众生中把你揪出来。” “人山人海的,亏你的。”福在看着老友,“你变多了,亮丽如明星。” 月枚朝福在月夹月夹眼,然后殷殷垂询:“好吗?” “我结了婚。” 月枚答:“我也是。” 大家又笑。 “王伯母呢?” “一年前去世。” 月枚啊地一声,看得出是真情惋惜,“她一直生病。” 福在不出声,母亲在生,并不赞成福在与这个轻佻美貌的同学来往:“李月枚对你有坏影响,迷爱情小说,搽口红,都是由她教会。” 那时少女时代的事了。 想到月枚在学校总是保护懦弱的她,福在不禁握紧好友的手。 刚想深谈,穿制服的司机忽然找了过来,“太太,你在这里,周先生催你回去呢。” 月枚随口丢下一句,“知道了,”然后殷勤对福在说:“我送你一程。” 福在不由得点头。 司机有点诧异,这是谁?年轻的周太太并无这样的朋友,衣着朴素、憔悴、拘谨。 不过,太太对她却异常熟络亲切。 司机不敢怠慢。 在车上,月枚说:“到我家去喝杯茶。” “改天吧,我忙呢。” “不许诸多推搪,多少年没见了?六七年有了吧,不能让你再离开我的目光。” 福在觉得老同学脾气依旧。 车子往近郊驶去,那一带是都会最高贵的住宅区,小小独立洋房,红墙绿瓦,前后花园,像童话故事里屋子。 李月枚住这里? 她真的步步高升了,都会不景气对她可是一点影响也无。 月枚何等机灵聪明,一看福在表情便知道好友在想什么,她笑说:“老周经营冻肉生意,经济无论到了何种地步,人总得吃,你说是不是?” 她把福在领进屋内。 室内布置得十分大方:浅褐色皮沙发,波斯地毯,红木台椅,许多绿色植物……一看就知道不是月枚的主意。 福在了解她同学,月玫是那种穿粉红色羽毛高跟拖鞋的人。 她由衷称赞:“好地方。” 月玫叫佣人摆出茶点。 “你呢,福在,你快乐吗?” 福在摇摇头,“别说我了。” 月玫细细看她,“福在,有什么话大可同我说。”福在不出声。 “福在,十载同窗,情比手足。” 福在忽然伸手解开衬衫领口纽扣,轻轻拉开衣襟,给月玫看。 月玫一看她胸前,忍不住霍一声站起来。 福在胸前不但有青瘀色指痕,且有一处灼伤,已经结痂,但仍然红肿,分明是香烟熨伤。 谁,谁把她胸口当烟灰缸? 月玫悲忿莫名,“是他做的?” 福在点点头。 “你有无报警?你仍与他在一起?”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再回去了,搬到我这里来,我俩重逢是天意,由我帮你作主。” 福在看到窗外去,“邵南不是坏人——” 月玫斩钉截铁般说:“他令人发指,他该死!” “是这社会快把人逼疯了。” 月玫咬牙切齿说:“终于怪到社会上去了。” 福在不出声。 “福在,你我小时已吃足苦头,你父亲早逝,母亲长期患病,我生母改嫁两次,我从姓李变姓丘,又自姓丘改姓区,好不容易终于又姓回李,凄凉莫名,成年那日,我发誓有谁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把他斩成一截截。” 福在怔怔看着老同学。 “你为什么找不着我?因为我们搬了一次又一次,永远居无定所,因为我又改了姓氏,你查也查不到……今日,再也无人可以欺侮我。” 月玫不住在客厅踱步,她紧握拳头,像一只要攻击敌人的野兽。 福在轻轻说:“你不必为我生气。” “你的手提电话呢?” “我没有那种玩意儿。” 月玫立刻自手袋取出袖珍可爱电话放她手中,“随时打给我,我也可常常找到你。” 她又找出一只最时髦名牌手袋,交到福在手中,“给你用,在这城市生活,少不了这些道具。” 她打开手袋给福在看,里边有一叠钞票。 福在连忙说:“我不需要——” “收着。” 她叫司机送福在回家。 “我改天来看你,现在,我得去应酬我那老板老周。” 福在忽然笑了,“月玫,你英明神武。” 司机把她送回铮荣路,福在看一看时间,已是下午四时。 竟在月玫处消磨了那么久。 房东在门口等她。 “邵太太,今日别叫我空手而回。” 福在愕然,“我没欠租呀。” 房东也诧异,“邵先生一直推说手头不便,欠了三个月。” 可是福在明明把租金交到邵南手中—— 啊!又用到别的地方去了。 福在连忙打开手袋,把月玫赠她的现钞取出,数给房东。 左手来右手去,只剩几张千元钞票。 房东笑,“还是邵太太有办法,邵太太,我下月初再来。” 福在开门进屋,发觉丈夫坐在客厅看报纸。 原来,他在家里,他不开门,他把最腌臜的事卸给女人做。 福在轻轻问:“那三个月的租金花到哪里去了?” 邵南冷笑,“请朋友吃饭,托他们找工作。” “今日我也被辞退。” 邵南一怔,他本来可算得是英俊的脸扭曲一下,双眼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他们属于经不起考验的一代,过去廿年被节节上升的繁华都会宠坏,只听过挖角、跳槽、跃升、兼职,从未试过失业,根本不知如何应付这件事。 只听得邵南喃喃说:“没有收入,怎么办?” 他用手捧着头痛苦呻吟。 福在呆呆坐在他面前。 “我找朋友喝一杯。” 他顺手打开福在手袋,看到有钱,立刻掏出纳入自己口袋,开了.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经不起考验,失业一年,邵南竟变成这个样子:酗酒、打人、偷钱、闹事…… 王福在的整个世界自高墙摔下,跌得粉碎。 还有什么婚姻家庭事业。 凌晨,邵南回来,啪一声开亮灯,把福在自床上拉起来。 他已喝得东歪西倒,这样对福在说:“我想到办法了,叫老太婆把积蓄拿出来,她在我们家白住这么久,现在焉能见死不救。” 福在静静看住他,心中十分庆幸姑母已经回乡,不必看到这种可怕场面。 “把老太婆叫出来摊牌。” “邵南,我们还有力气,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老太婆人呢?” “回内地去了。” “什么?” 邵南忽然大怒,他歪着嘴,用尽力气,把妻子自床上拖下来,随手取起台灯,朝福在头上敲打下去。 福在本能伸手护头,她挣扎打滚,跑到浴室,把自己反锁在内。 她簌簌发抖,在浴室镜子里看到自己,只见额角开花,血汩汩流出,披了一面,手指关节肿起,已不能活动。 她受重创,必须赶去医院急救。 福在不顾一切冲出去,跑到客厅,打开大门奔到街上,不知为什么,邵南没有追住她。 她叫一部车子,对司机说:“马利医院急症室。” 福在失去知觉。 是那好心司机通知救护人员来接她入院。 醒来时手掌打上石膏,头上已缝针。 福在听见邵南的声音同警察解释:“她一定是在街上摔了一跤,吓死人,我接到通知已尽快赶来。” 谎言说得如此流利,叫福在毛骨悚然。 她内心十分平静。 会不会索性失救也就算数,她实在不知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可是人类求生本能叫她又活了下来。 医生探头过来对福在说:“看似可怕,其实只是皮外伤,三两天可以出院。” 邵南歪着嘴走了。 邻床的女病人怪羡慕,“你先生真好,不住踱步,焦急得很,他一定爱你。” 福在不出声。 她迟疑一会,打电话给李月玫。 三十分钟后月玫匆匆赶到,二话不说,立刻替福在办转院手续,把她挪到私人房间,又请到矫形医生来诊视伤口。 要紧事办妥了,她才问:“又是他干的好事?” 福在不出声。 月玫冷冷说:“终有一次,他会杀死你。” 今日,福在深深觉得这句话也讲得很实在。 “有必要留着任人摆布吗,廿一世纪了,拿点勇气出来。” “我不知该走到何处去。” “我同你,惯于流离,自然是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 福在看着朋友,“你不同,月玫,你是美人。” 月玫深深叹口气。 “我的所有,都在小公寓里。” “你还有一身本领可以带走。” “那些雕虫小技,在今日不景气环境下,早已贬得一文不值。” 月玫忽然问:“那你打算怎样,自杀?” 谁知福在凄凉而平静地说:“很想念爸妈,想与他们团聚。” “呵,这样懦弱。” 福在住了三天医院,月玫每日来探访她,带鲜口的食物,陪她说话。 最后,替她付清住院费用。 “月玫,无限感激。” “到老周的公司来帮手吧。” 福在喜出望外,“我有的是力气。” 月玫揶揄,“可怜,像条牛。” 福在讪讪地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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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煞》话已说得再清楚没有,他于出一口气,走开去推开长窗。露台地已铺上红砖,阳光灿烂,黑暗仿佛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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