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时间:2008-1-1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姚雪垠 页数: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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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冯天瑜长篇历史小说《李白成》于上世纪60年代初推出第1卷,即以其内容的厚重深切、表现手法的典雅丰富,引起那一思想禁铜时代读者的惊喜。记得在1964年春节期间,还是大四学生的笔者在湖北图书馆读到该书第1卷时,即领受一阵久违了的现实主义杰作的清朗之风,“卢象升千里勤王”、“崇祯帝忧国如病”的悲剧氛围,令笔者如醉如痴。时过40余年,其初始阅读的强烈印象还鲜明如昨。那时人们私底下曾对《李自成》以“中国的《战争与和平》”相期许。姚雪垠先生驰骋文坛数十年,抗战初期即以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名世,然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定位,大约应该以1963年出版《李白成》第1卷为主要基点。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姚老获得较之50、60年代不可比拟的优越的写作条件,于耄耋之龄,锲而不舍、锐意精进,《李自成》第2至第5卷遂于70—90年代陆续出版,成为新时期文学园地的一道富于特色的风景线。多卷本《李自成》被公认为“五四以来长篇历史小说领域的填补空白之作,在历史文学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时下中国的历史小说奖项以“姚雪垠”命名,是恰如其分的。任何作品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姚老开掘我国古典文学的深厚底蕴,借鉴西洋长篇小说多头并进、起伏跌宕的结构方式,发扬五四以降新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博采近代新史学的研究成果(尤其是明清史的资料发现及研究成果),又汲纳自己坎坷、丰厚的人生经历资源,充分挥洒才情睿智,方熔铸出《李自成》这一恢弘的制作,实得“古今中西大交会”的时代之赐,这是姚老的幸运。借用与李白成(1606—1645)同时代的思想家方以智(1611—1671)的话,或许可以代姚老发出这样的感慨:生今之世,承诸圣之表章,经群英之辩难,我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岂不幸乎!(方以智《通雅》卷首之一)与获取时代之赐相表里,姚老又不可避免地为时代所累。《李自成》的构思与写作定型期,恰在“阶级斗争为纲”时段,仅就历史观而论,当年的流行观念为:农民战争是秦汉至明清两千余年社会演进的主要推动力。自30年代以来自觉侧身于“左翼”行列的姚雪垠,当然服膺此种观念,并以其指导创作,《李自成》把颂扬农民起义作为主旨,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李白成农民军定位的某种程度的非历史倾向,皆源于此。姚老深入探讨过明清之际历史,对明末达到登峰造极程度的宗法专制帝制的内里结构与种种病端有着真切的认识,其笔下的崇祯及其臣僚、后妃、太监,栩栩如生,颇富历史厚重感。《李自成》塑造的艺术形象崇祯与历史人物崇祯达成高度的统一:这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昏聩、腐化的“亡国之君”,而是一位宵衣旰食、刚毅有为的君王,然而,崇祯的励精图治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甚至他对军政事务自认英明的谋划与具体干预,直接导致的却是袁崇焕、卢象升、孙传庭这样一些才能卓越的明朝忠臣的毁灭,正所谓“自坏长城”,朱明王朝无可逆转地在内忧外患中,也可以说在崇祯的终日操切中陷入灭顶深渊。小说对崇祯专横独断、刚愎自用、猜忌多疑性格入木三分的刻画,昭显了“绝对君权”的本质属性,塑造出极具典型意义的专制君主“这一个”。将姚雪垠笔下的崇祯及卢象升、杨嗣昌们,置之施耐庵的高俅、宋徽宗(《水浒传》),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李尔王》),普希金的叶卡捷琳娜二世(《上尉的女儿》),托尔斯泰的亚历山大一世、库图佐夫(《战争与和平》)等帝王将相的文学群像中,非但毫不逊色,其内涵的丰富性更有过之(这得益于明末历史为此提供的丰富素材,以及姚老对这类历史事实的烂熟于胸)。与之相辉映,《李白成》关于明清战争的描写也极见功力,皇太极、多尔衮、孝庄皇后等人的雄强勇武、足智多谋跃然纸上,对于他们学习先进汉文化的热心也有充分表现。与旧小说、旧戏曲将少数民族领袖处理为凶暴蛮横的“番邦狼主”大相径庭,《李自成》塑造了满洲的英俊人物,对这支新兴势力在中华民族发展历程中所发挥的复壮剂、补强剂功能作了艺术的展现。作品塑造的洪承畴也是一个内涵丰满的艺术典型,这里不仅展示了士大夫“夷夏观”、“忠节观”与“珍生观”、“名位观”的搏击交战,还有力地揭开了一个历史真实:明末士子、人民对清朝浩博的开国气象的佩服,从而超越旧史书的“贰臣观”,为明末清初成批士大夫(从范文成到洪承畴)归附清朝的现象,提供一种历史主义的诠释,显现了姚老过人的史学、史才与史识。然而,与对崇祯等明廷人物、皇太极等清方人物丝丝入扣、丰满自如的描写相比较,姚老用大气力铺陈的李自成及其部属的形象,却留下不少造作痕迹,这集中表现为李自成、高夫人、红娘子的纯化与拔高,大顺军被一定程度现代化,从而消减了小说关于明末农民战争总体把握的真实感。我们不能将此种缺陷归结为姚老不擅长于描写农民,其实,姚老是熟悉农民造反者的(他少年时曾被“杆午”绑票),他1947年出版的长篇《长夜》对20年代河南“杆子”的描写便十分真实、生动;《李白成》写到张献忠、罗汝才等李系之外的农民军及诸路“杆子”时,妙笔生花,挥洒自如,人物形象有血有肉。可见,在李白成及其部众的描写上露出“现代化”的斧凿痕迹,并非艺术能力不济所致,而主要是出于“歌颂”农民起义的观念驱使,这是流行于上世纪中叶的“非历史”理念的产物,在表现手法上则蹈人《三国演义》“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写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的故辙。姚老笔下的李自成,较之《水浒传》的林冲、武松等“逼上梁山”的好汉,真实可信度有所下降;与普希金《上尉的女儿》以神来之笔勾勒的豪放而狡滑的普加乔夫相比,其艺术感染力也颇有高下之分。笔者自70年代中期结识姚老,即成莫逆之交,20余年问(直至90年代末姚老辞世前夕),曾多次与之切磋此一论题。姚老是个真诚的人,对原先的史观和艺术手法有所坚持,亦有所觉悟,然在创作中改变惯性,殊非易事。总之,巨著《李自成》在取得多方面成就的同时,也留下遗憾,这不仅是指姚老因老病终于未能全部完成写作计划,也是指这部长篇存有败笔。多年来,从出版者到读者一直抱着完善《李白成》的希冀,我们这些姚老的友人此种念想就更为强烈,但也深知其难。所幸,这个世上有一位可以修订补充《李自成》的人物在,这便是曾任姚老助手多年、学识渊博、文学才能卓异的俞汝捷先生,由于他的艰辛努力,我们的期待没有落空。置于诸君案头的这部南汝捷兄完成的《李自成》(精补本),在“精简”与“补写”两线用力。在“精简”方面做了以下工作:一、节略。在保持原著章节完整的前提下,从语言、细节、情节人手,下细致的删节功夫。原著300多万字,节略为190万字,加上补写的20万字,精补本计210万字。结构上将原著5卷12册整合为四部曲,每部以一句五言杜诗作标题:《天寒霜雪繁》、《闻说真龙种》、《长风驾高浪》、《风散入云悲》,正与起义军“潜伏一转折一挺进一败亡”的悲剧历程相切合。二、铲除非艺术、非历史的痕迹。凡脱离小说情节的议论、说明一概删除;对原著拔高李自成、高夫人等人物的描述则力加笔削。三、纠正历史知识性的失误。如《东周列国志》系清人蔡元放据冯梦龙《新列国志》修订润色而成,原著却在刘宗敏言谈里出现该书名。四、救正诗词格律方面的错讹。姚老五十岁以后方开始写旧体诗,原著中各类人物的诗词大都由姚老拟出,多半妥帖,颇能增辉,然某些作品也有平仄失误之处。五、原著头绪纷繁、经纬万端,难免出现情节疏误或自相抵牾处,精补本逐一予以补正。六、修正语病。汝捷兄又完成了“补写”工作,其中主要增补的一大段落,是崇祯十六年的部分。按姚老原来的计划,崇祯十五年冬至十六年冬的情节是极其重要、不可或缺、需要重笔渲染的。它包括一败孙传庭、与革左等在汝宁会师、在襄阳建立政权、火并曹操与革里眼、二败孙传庭、在西安建立政权、米脂祭祖等情节,并侧面交代张献忠的行踪和皇太极之死等大事。其篇幅相当于整个第四卷。可是自1985年汝捷兄替姚老整理完第五卷离开后,十余年问姚老始终未写第四卷,后来患退行性脑软化症,1997年又突然中风,更不能动笔了。到1999年要出书时,姚老已经逝世,后人万般无奈,只好将第五卷一分为二,前面一半就称为“第四卷”。但所有的读者读完第三卷《慧梅之死》后,翻开“第四卷”,发现已到崇祯十七年,都会大惑不解,因为这个断裂、阙失实在太明显了。缺了整整一年!精补本不但补写了阙失的重要情节,而且还完成了姚老有愿望而无构思的江南单元。汝捷兄笔下的《烟波江南》极富情致,尚炯等人观照下的黄鹤楼、长春观、秦淮河、苏州园林饱含文化内涵与社会内容,华叔敏、施丽的故事感人至深。从小说艺术看,整个补写部分有如下特点:语言风格与原著保持一致,但十分简练,没有拖泥带水的废话。官场称呼、略带文言色彩的文人对话都显得准确而自然,没有生硬、拼凑之感,新撰的诗词也都颇具功力。这得益于汝捷兄早年打下的旧学基础。几年前他写过一篇回忆瞿蜕园先生的长文《花朝长忆蜕园师》,从中可以看到他在青年时代与老辈学者的交往及所受的熏陶。汝捷兄还应邀为武汉大学国学班开过很受学生欢迎的诗词写作课。人物性格也与原著保持一致,同时注意性格的发展。补写部分张献忠、崇祯等形象在生动性方面都不亚于原著;孙传庭的性格则明显地有发展,突出了人物的悲剧性。李自成的缺点、局限都通过具体的情节更加暴露,身上已没有什么光环。对次要人物如红娘子则既补写了她与李岩的夫妻生活,也写出了她的精明与世故,从而为以后李岩被害前她的疑虑表现作了铺垫。汝捷兄以前写过探讨小说风格与技巧的《小说二十四美》,这次写小说,则设法将以往的纸上谈兵用到创作实践中来。譬如关于人物外貌、景物、环境、氛围的描写,在《流动之美》一篇中曾以莱辛所举荷马史诗为例,谈到化静为动的写法,也就是对事物不作静止、刻板的描写,而是通过人物的感受烘托出来。这一特点在补写部分便时有表现。如写孙传庭在总督衙门开誓师大会,写他的威信,便着重刻画苏京的感受,而不作其它渲染。汝捷兄的“精简”工作,对《李自成》的某些累赘作了外科切除手术,虽不能完全解决原著的弊端,但新本毕竟较为清俊、爽利了,此亦功莫大焉。其?补写”工作,则沿着姚老创作思路与风格,锐意进取,颇有创获,令全书结构与内容更为完整,笔者以为,汝捷兄的增补同高鹗功业相类。读者诸君,以为如何?姚老地下有知,以为如何?2007年11月24日拟于武昌珞珈山麓
内容概要
一·天寒霜雪繁
崇祯十一年十月,北京又一次戒严。面临着入塞清兵的威胁,以杨嗣昌为代表的主和派同以卢象升为代表的主战派之间发生尖锐冲突;而崇祯所面对的复杂形势和他的态度、性格也由此得到初步而清晰的呈示出来。
同年冬天,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在潼关南原陷入洪承畴、孙传庭预设的包围圈。在众寡悬殊的形势下,李自成不屈不挠,处死了前来劝降的叛徒;经过殊死战斗,妻女俱失,身边只剩下十八个人,等全军覆没。但他虽败不馁,潜入商洛山中,依靠百姓,惨淡经营;又亲往谷城动员张献忠重新起义。
……
二·闻说真龙种
崇祯十三年春,李自成挫败了叛将周山的策反图谋。初夏时节,他率千余精兵离开商洛山,成功地从武关突围而出。他曾去白羊寨准备与张献忠联合,却险遭对方暗害,于是决定暂时潜伏于鄂西郧阳山中。
当农民军被围困之时,崇祯实际上也被层层围困在紫禁城中。为了筹措军饷,他不得已向勋戚借助,并拿武清侯李国瑞开刀,由此引发了宫廷内外错综复杂的斗争。年仅五岁的王皇子、首辅薛国观等多人都在这场斗争中死去,田妃也因帮李家说了一句话而遭受“严谴”。但这场斗争最后以崇祯的失败而告终。
……
三·长风驾高浪
崇祯十四年十二月下旬,李自成与罗汝才一起率领联军主力,再次围攻开封,发动了以炮轰为主的激烈的攻城战,还采用了挖洞、引爆等战术,但直到十五年正月十五日,未能破城,于是决定暂时撤围。
同年二月中旬,对崇祯来说又是祸不单行的时候。十七日,李自成攻破襄城,将汪乔年捉到杀死。十九日黎明前,清军攻破松山堡,洪承畴被俘。在押往盛京途中,洪决心为明朝慷慨尽节,抵盛京后不久就开始绝食,但在永福宫庄妃亲送人参汤后,他的想法逐渐改变,最后变节降清。
……
四·风散入云悲
崇祯十六年冬,李自成从米脂回到长安,立即准备进攻北京。十七年正月初三,他亲率大军渡黄河,入山西,破太原,过大同,一路所向披靡,于三月十七日顺利抵达北京城下。当大顺军进逼之初,崇祯曾考虑逃往南京,因部分大臣反对而未果。围城时刻,他仍有过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很快破灭,最后不得不在煤山自尽。李自成于三月十九日进入北京。
住进紫禁城后,李自成纳窦氏为妃。此时群臣忙于“劝进”和演习登极大典的礼仪;刘宗敏用酷刑向明朝的勋戚、官员们追赃;大顺军进京后纪律迅速败坏,城内不断发生抢劫、强奸案;于是谣言纷起,大顺政权很快失去人心。吴三桂也拒绝了李自成的劝降,准备向清方“借兵”而掌握清国实权的多尔衮早就虎视眈眈关注着关内局势。
……
作者简介
姚雪垠,(1910-1999)河南邓县人。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全国文联委员、湖北省文联主席、中国新文学学会会长、第五、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1929年开始发表作品,70年笔墨生涯中创作了近千万字各类文学作品,在20世纪中国文坛留下了深深足印。所撰长篇小说《长夜》法
书籍目录
一·天寒霜雪繁
序言 冯天瑜
一、北京在戒严中(第一——三章)
二、潼关南原大战(第四——十三章)
三、义送摇旗(第十四——十五章)
四、谷城会晤(第十六——十九章)
五、崤函疑兵(第二十——二十一章)
六、卢象升之死(第二十二——二十三章)
七、商洛潜伏(第二十四——二十五章)
八、从北京到商洛(第二十六——二十八章)
九、张献忠谷城起义(第二十九章)
十、夫妻会师(第三十——三十一章)
十一、北京的忧郁(第三十二章)
十二、商洛壮歌(第三十三——四十七章)
十三、汴梁秋色(第四十八——五十章)
十四、杨嗣昌出京督师(第五十——五十四章)
十五、张献忠与左良玉(第五十五——五十六章)
二·闻说真龙种
一、从商洛到鄂西(第一——四章)
二、紫禁城内外(第五——十章)
三、李自成星驰入豫(第十一——十三章)
四、李岩起义(第十四——十九章)
五、伏牛冬日(第二十——二十六章)
六、河洛风云(第二十七——三十一章)
七、高夫人东征小记(第三十二——三十三章)
八、燕山楚水(第三十四——三十七章)
九、洪承畴出关(第三十八章)
十、三雄聚会(第三十九——四十四章)
十一、辽海崩溃(第四十五——四十七章)
十二、项城战役(第四十八——四十九章)
十三、横扫宛叶(第五十——五十一章)
三·长风驾高浪
一、再攻开封(第一——四章)
二、燕辽纪事(第五——八章)
三、慧梅出嫁(第九——十二章)
四、袁时中叛变(第十三——十七章)
五、朱仙镇(第十八——二十三章)
六、洪水滔滔(第二十四——三十六章)
七、一败孙传庭(第三十七——三十九章)
八、慧梅之死(第四十——四十二章)
九、汝宁会师(第四十三——四十四章)
十、襄水奔流(第四十五——四十九章)
十一、烟波江南(第五十——五十三章)
十二、二败孙传庭(第五十四——五十七章)
十三、威加海内归故乡(第五十八——五十九章)
四·风散入云悲
一、甲申初春(第一——五章)
二、围城时刻(第六——十章)
三、崇祯皇帝之死(第十一——十二章)
四、李自成在武英殿(第十三——十七章)
五、招降失败(第十八——十九章)
六、决计东征(第二十——二十四章)
七、多尔衮时代的开始(第二十五——二十六章)
八、兵败山海关(第二十七——三十二章)
九、悲风为我从天来(第三十三——三十七章)
十、太子案始末(第三十八——四十一章)
十一、巨星陨落(第四十二——四十九章)
尾声(第五十——五十一章)
后记 俞汝捷
章节摘录
北京在戒严中第一章崇祯十一年十月初三晚上,约摸一更时分,北京城里已经静街,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大门外都挂着红色或白色的纸灯笼,在房檐下摇摇摆摆。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版印刷的戒严布告。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时常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城头上非常寂静,每隔不远有一盏灯笼,由于清兵已过了通州的运河西岸,所以东直门和朝阳门那方面特别吃紧,城头上的灯笼也比较稠密。城外有多处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从远远的东方,不时地传过来隆隆炮声,但是城里居民得不到战事的真实消息,不知道这是官兵还是清兵放的大炮。从崇祯登极以来,十一年中,清兵已经四次人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尽管东城外炮声隆隆,火光冲天,但深宅大院中仍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离皇城较近的府第中,为着怕万一被宫中听见,在歌舞侑酒时不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得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主人和客人停杯在手,脚尖儿在地上轻轻点着,注目静听,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下来。他们很少留意城外的炮声和火光,更没人去想一想应该向朝廷献一个什么计策,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庙后院古柏树上和煤山松树上的仙鹤,被炮声惊得时不时成群飞起,在紫禁城和东城的上空盘旋,发出凄凉的叫声。北京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两天来又从通州和东郊逃进来十几万人,没处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挤做一堆。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地呼着老天爷,哀哀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从上月二十四日戒严以来,每天都有上百的难民死亡,多的竟达二三百人。虽然五城都设有粥厂放赈,但死亡率愈来愈高。今天晚上,崇祯皇帝是在承乾宫同他最宠爱的田妃一起用膳。他名叫朱由检,是万历皇帝的孙子、天启皇帝的弟弟。虽然他还不到二十八岁,但小眼角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眼窝也有些发暗,两颊在几盏宫灯下显得苍白而憔悴。他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时,都是整年不上朝,把一切国家大事交给亲信的太监们去处理。到了他继承大统,力矫此弊,事必躬亲。偏偏这些年他越是想“励精图治”,越显得是枉抛心力,一事无成,只见全国局势一天乱似一天,每天送进宫来的各样文书像雪花一般落上御案。为着文书太多,他采取了宋朝用过的办法,叫通政司收到文书时用黄纸把事由写出,贴在前边,叫做引黄,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这样,他可以先看看引黄和贴黄,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详阅全文,可是紧急军情密奏和塘报,随到随送进宫来,照例没有引黄,更没有贴黄。所以尽管采用了这个办法,他仍然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文书,睡觉经常在三更以后,也有时通宵不眠。有时他觉得实在疲倦,就叫秉笔太监把奏疏和塘报读给他听,替他拟旨,但是他对太监们也不能完全放心,时常疑心他们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里,于是他稍微休息一下,仍旧挣扎精神,亲自批阅文书,亲自拟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谕的稿子由内阁辅臣代拟,叫做票拟。崇祯对辅臣们的票拟总是不很满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笔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来就心情烦闷,偏偏事有凑巧,他在一位阁臣的票拟中看见了一个笑话:竟然把别人奏疏中的“何况”二字当做了人名。他除用朱笔改正之外,又加了一个眉批,把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称“饱学之士”的阁臣严厉地训斥一顿。这件事情,在同田妃一起吃晚饭时不由得又想了起来,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头更增加了不愉快。饭后,田妃为要给皇上解闷,把她画的一册《群芳图》呈给他看。这是二十四幅工笔花卉,崇祯平日十分称赏,特意叫御用监用名贵的黄色锦缎装裱成册。他随便翻了一下,看见每幅册页上除原有的“承乾宫印”的阳文朱印之外,又盖了一个“南熏秘玩”的阴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应过要在每幅画页上题一首诗,田妃也为他的许诺跪下去谢过恩,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没有时间,也缺乏题诗的兴致。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画册,一边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太监问:“高起潜来了么?”“皇爷说在文华殿召见他,他已经在那里恭候圣驾。”“杨嗣昌还没有到?”“他正在齐化门一带城上巡视,已经派人去召他进宫,马上就到。”他把画册交还田妃,从旁边一张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只碧玉杯,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嘘口闷气。整个承乾宫,从田妃到宫女和太监们,都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田妃多么想知道城外的战事情形,然而她绝不敢向皇帝问一个字。不要说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严禁对国事说一句话。这是规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祯对这一点更其重视。他愁眉不展地喝过几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烦躁而又威严地低声说:“起驾!”当皇帝乘辇到文华门外时,高起潜跪在汉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地说:“奴婢高起潜接驾!”崇祯没有理他,下了辇,穿过前殿,一直走进文华后殿东头一问,在一把铺着黄垫子的雕龙靠椅上坐下。高起潜跟了进来,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如果是一般太监,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当然用不着这样多的礼节,但他现在是皇帝特派的总监军,监督天下勤王兵对清兵作战。“今天的消息如何?”崇祯问,“炮声好像又近了。”高起潜跪着回答:“东虏兵势甚锐,今天已经过了通州,看情形会进犯京师。”“满鞑子”、“鞑虏”等是当时人对满族侮辱性的称呼。有片刻工夫,崇祯默不做声。为保持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来他急于要知道的那个问题。“昌平要紧,”他慢吞吞地说,“那是祖宗的陵寝所在,务必好生防守。”“请皇爷放心。卢象升的宣、大、山西军队已经有一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紧了。”又沉默一阵。崇祯从一位宫女手里接过来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只天青色宣窑暗龙杯。高起潜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着皇上自己先提起来那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免得日后皇上的主意一变,自己会吃罪不起。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宫女和太监偷偷地打量着皇上的面部表情和细微动作。当皇上的眼睛刚刚离开茶杯时,一位宫女立刻走前一步,用双手捧着一个堆漆泥金盘子把茶杯接过来,小心地走了出去,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也都在一两秒钟之内蹑着脚退了出去。现在文华殿里只剩下皇上和高起潜两个人了。崇祯站起来,在暖阁里来回踱了片刻,然后用沉重的低声说:“高起潜,朕叫你总监天下勤王兵马,这担子不轻啊。你可得小心办事,驱逐鞑虏,保卫京师,万不可负朕意。”高起潜很明白皇上只是希望他“小心办事”,并不要求他勇猛作战,而他自己也确实很怕清兵,然而他用慷慨的声调回答说:“奴婢甘愿赴汤蹈火,战死沙场,决不辜负皇爷多年来豢养之恩。”崇祯点点头,在龙椅上坐下去,小声说:“起来吧!”高起潜又叩了一个头,然后从地上站起来,等候皇上同他谈那个机密问题。就在这时候,在明亮的宫灯下边,我们才看清楚高起潜是一个身材魁梧、没有胡须的中年人,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但由于保养得好,面皮红润,看起来只像三十出头年纪。同崇祯皇帝苍白、疲倦和忧郁的面容相比较,完全是两种情形。“勤王兵马虽然到了几万,”崇祯突然把谈话转入正题,“但我们既要安内,又要攘外,二者不可得兼。历年用兵,国家元气损伤很大,如无必胜把握,还是以持满不发为上策。你是总监军,总要相机进止,不可浪战。”他把“浪战”两个字说得慢一些,响一些,生怕高起潜不够注意,然后停顿片刻,接着说,“与其将这几万人马孤注一掷,不如留下来这一点家当,日后还有用处。”高起潜赶快跪下说:“皇上圣虑深远,说得极是。奴婢一定相机进止,不敢浪战。”“使将士以弱敌强,暴骨沙场,不惟有损国家元气,朕心亦殊不忍。”崇祯用不胜悲悯的口气把话说完,向高起潜的脸上扫了一眼,好像在问:“你明白么?”高起潜深知皇上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关于那个问题只能点到这里,以下的话必须由他揭开,于是赶快放低声音说:“皇上是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将士犹如赤子。以今日形势而言,既要内剿流贼,又要外抗东虏,兵力财力两困,都不好办。如果议和可以成功……”“外边有何意见?”崇祯赶快问,没等他把话说完。“外边似乎没有人知道此事。”高起潜毫不迟疑地撒谎说。其实由皇帝和兵部尚书杨嗣昌秘密主持向满洲试图议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经知道,连满城百姓也都在纷纷谈论,而且不但老百姓很不同意,连文武百官中也有很多人表示反对,只是他们没有抓到证据,不敢贸然上疏力争。听了高起潜的回答,崇祯有点放心了,小声嘱咐说:“这事要让杨嗣昌迅速进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致密议未成,先遭物议。”“奴婢知道。”“对东虏要抚,一定得抚!”皇帝用坚决的口气说,故意用个“抚”字,以掩饰向满洲求和的实际,也不失他大皇帝的无上崇高的身份:“倘若抚事可成,”他接着说,“国家无东顾之忧。即可抽调关宁铁骑与宣大劲旅,全力剿贼,克期荡平内乱。卢象升今夜可到?”“是,今夜可到。”“要嘱咐他务须持重,不可轻战。”“奴婢领旨。”一个年轻长随太监手提一盏宫灯进来,躬着身子奏道:“启奏皇爷,兵部尚书杨嗣昌已到。”“叫他进来。”崇祯说,向高起潜挥一下手。高起潜马上叩了一个头,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杨嗣昌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中等身材,两鬓和胡须依然乌黑,双眼炯炯有神,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印象。当他在文华门内西值房听到传旨叫他进去的时候,他习惯地把衣帽整了一下,走出值房。他正要小心地向里走去,恰好高起潜走了出来。他赶快抢前一步,拱一拱手,小声问: “高公,皇上的意思如何?”高起潜凑近他的耳朵咕哝说:“我看皇上满心急着要和,就是怕他自己落一个向敌求和的名儿,尤其怕外廷议论。杨阁老,你千万不要对皇上说外边已经在纷纷议论。”杨嗣昌点点头,同高起潜互相一拱手,随着那个年轻太监往里走去。当一个宫女揭起黄缎门帘以后,杨嗣昌弯了腰,脚步更轻,恭恭敬敬地走进了文华后殿。另一个宫女揭起暖阁的黄缎门帘。他的腰弯得更低,快步进内,说了声:“臣杨嗣昌见驾!”随即跪下去给皇上叩头。虽然崇祯对他很信任,处处眷顾他,北京和南京有许多朝臣弹劾他,都受到皇帝的申斥和治罪,但是他每次被召见,心里总不免惴惴不安。他深知皇上是一个十分多疑、刚愎自用和脾气暴躁的人,很难侍候,真是像俗话说的“伴君如伴虎”。今天被皇上宠信,说不定哪一天会忽然变卦,被治罪。由于这个缘故,他近来已经得到皇上同意,让他辞去兵部尚书一职,举荐卢象升来代替,以便减轻他的责任,专心在内阁办事。行过常朝礼,他没敢抬起头来,望着皇上脚前的方砖地,等候皇上说话。“先生起来。”崇祯说,声音很低。杨嗣昌又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垂着双手,等候皇上继续说话。崇祯轻轻地咳了一声,问:“卢象升今夜一定能来?”“一定可以赶到。” “三大营女口何分派?”“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驻守东直门和朝阳门外。原来在德胜门外驻扎一部分,备援昌平。如今各处勤王兵马来到,昌平无虞,这一部分人马也撤到朝阳门外。”“城上的守备情形怎样?”“京营兵守城够用。红衣大炮昨天都已经运到城上,也派官员祭过。”听杨嗣昌对答如流,崇祯频频点头,感到满意。他想询问议和的事,但是迟疑一下,改换了一个话题,说:“如今虏骑人犯,国家兵源枯竭,不易应付。廷臣们泄泄沓沓,徒尚空言,不务实际,一到紧急时候,不能为君分忧,殊负朕意!如兵部主事沈迅,上疏奏陈边务,说什么‘以天下僧人配天下尼姑,编入里甲,三丁抽一,朝夕训练,可得精兵数十万’,这岂不是以国事为儿戏?糊涂之至!”杨嗣昌见皇上生气,委婉地说:“沈迅这意见确实糊涂。但他敢于冒昧上奏,一则是他知道陛下是尧舜之君,不罪言者;二则是他忧国心切,不暇细思。他所条陈的事项颇多,其中也不乏可采之处。” 崇祯沉吟片刻,点头说:“姑念他还有点忧国之心,朕不罪他。”说毕,把下巴一摆,几个宫女和太监又赶快退了出去。“自朕登极以来,”他用低而沉重的声调说,“东虏已经四次人塞。凡为臣子,都应卧薪尝胆,誓复国仇。可是刚过两年,虏骑又长驱而入,蹂躏京畿。似此内乱未息,外患日急,如何是好?”杨嗣昌跪下回答:“微臣身为本兵,不能克期荡平流贼,外征逆虏,实在罪该万死。目前局面,惟有对虏行款,方可专力剿贼。”“朕本来有意召全国勤王之师与虏决战,可是流贼一日不平,国家就一日不能专力对外。目前之计,对虏总以持重为上策。如能议抚,抚亦未尝不可。卿与辽抚方一藻派周元忠往满洲传达朝廷愿抚之意,是否已有头绪?”“臣今日接方一藻密书,言周元忠已经回来,满洲屡胜而骄,态度倨傲,且恐我朝廷意见不一,所以不肯就抚。”崇祯心中猛一失望,但没有流露出来,略停片刻,又问:“卿打算如何?”“臣想此事关系国家安危,应当派周元忠再去一次,详谕朝廷愿抚之诚意。”“是否会走漏消息?”杨嗣昌是一个饱有经验的官僚,不敢像高起潜那样把实情全部隐瞒,他决定说出一点实话,替自己留个退步:“臣因周元忠是一盲人,平日往来辽东,卖卜为业,所以派他前去。原想着可以避免外人疑惑,可是不知怎的,今日京城里已经有了一些传言。”“怎么会传出去了?”崇祯有点吃惊,同时也有点生气。“虽然京城里有些传言,但真实情形,无人知晓。只要陛下圣衷独断,不令群臣阻挠大计……”崇祯截住说:“不管如何,应该力求机密,不使外廷知道才好。”“臣一定加倍小心。”
后记
俞汝捷长篇历史小说《李白成》是姚雪垠先生的代表作。它是一部洋洋三百万言的巨著.又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因为卷帙浩繁,所以不妨精简;因为有所阙漏,所以需要补充。如今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便是一部对《李自成》加以精简和补充的书。精简的话题不始于今日。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有多家出版社提出编写节本的建议。那时姚老的态度是,出节本得由他本人动手,“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该怎么节”,但他抽不出时间。1986年5月,中国作协在湖北黄冈举办历史小说刨作座谈会,与会的宝文堂书店编辑吴越先生又向姚老提出编写节本的建议。因为该书店曾出过由茅臂、周振甫、宋云彬等节编的《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所以引发姚老的兴趣。但他仍然抽不出时间,于是请吴越先生找我商量,希望由我来承担这一任务。我表示乐于做这件事,但我认为,节本应当是对全书的节写,因此只有在《李自成》五卷出齐后才能着手。这样事情就又搁下来。遗憾的是,姚老晚年因患退行性脑软化症,来能完成全书,节写工作也就始终未能进行。直到前几年,姚老的儿子海天先生旧话重提,才将此事重新提上日程。我们商量的结果,决定在对原著加以精简的同时,将姚老未完成的部分也就此补写出来,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个精补本。下面对精简与补充工作分别略加说明。我于1977年秋至1985年春任姚老助手,主要工作是替他将口述录音的小说整理成文字初稿,同时去图书馆帮他查阅相关史料。每周六下午,我都去他家中,一聊便是几个小时。淡话内容海阔天空,自然也会涉及有关节本问题。1986年黄冈会后,虽然节写工作并未进行,但每逢与姚老见面,仍会就此交换意见,在通信中也谈过相关话题。我曾翻过宝文堂书店出版的节本《红楼梦》等书.发现茅公等采用的是整段整回删节的办法,大刀阔斧,一蹴而就。我向姚老提出,《李自成》不用这种办法,而是在保持章节完整的前提下,从语言、细节、情节入手,下比较细致的删节功夫;在删节的同时,将厚著存在的若干瑕疵,如现代化痕迹以及情节的自相抵牾、细节的重复、史料的失察、诗词格律的失误、语病等一并予以解决。姚老完全赞同。他说,五卷出齐后,他本来就计划对全书通改一遍;通改中要解决的问题,节本中自然也要解决。他并希望我能把发现的各种问题做个记录,供他参考。他还把读者来信中有关小说语言方面的信件专门装一个资料袋,自己用毛笔写上“语言上值得参考的意见”,交我保存。精补本对《李自成》原著的精简,采用的便是当年与姚老商定的办法。从单元和分章来看,精补本的精简部分与原著几乎完全一致,仅个别地方有将两章合为一章的情况,但从字数来看,却将原著从三百余万字压缩到了二百万字以内(电脑显示为一百九十万字)。这就是说,书的筋骨未动,但篇幅大大压缩了。删略的功夫全花在对语言、细节、情节逐字逐句的推敲上。文风是姚老和我经常涉及的话题。我们都喜欢素朴、自然、简洁,不喜欢华艳、做作、堆砌。姚老不止一次书写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条幅,以表达自己的审美追求。1977年夏他在沈阳谈创作体会时,又曾提出“劲拔”这一概念,并认为“劲拔”离不开简洁,还具体举例说,“的”字和“了”字便要慎用,用得过多会使文气变弱。1982年开始,拙著《小说二十四美》以专栏形式连载于《青年文学》。姚老读了其中《洗炼之美》一篇后,对我说:“司空图的‘洗炼’与我说的‘劲拔’有相通之处。你谈的契诃夫、海日月威,对我也都有借鉴意义。”他还要我把拙文提到的《叶圣陶的语言修改艺术》一书借他一阅。两年来在精简《李自成》原著时,我常会想起当年与姚老的谈话。譬如按他的标准,“的”字和“了”字在原著中就还有大量可删之处,仅这两个字被我删除的可能就有数百乃至千余个之多。又如海明威在发明电报式短句的同时,曾将以往小说引号前后常出现的“他带着明显的愤怒重复了一遍”、“她鼓起勇气用忧郁的声调说”、“他犹豫不决地宣称”、“他低声笑着插了句嘴”等等修饰一扫而光,使对话变得直截了当。而我在精简原著时,不但对引号内的对话予以删削、提炼,对引号外的“某某……说”也作了大幅度裁减。细节描写素为姚老所重视。他总是说,要通过独特的生活细节写到人物性格的深处。但原著中也有细节雷同之处。还在以前替姚老整理小说录音时,我就对他说过,有两种细节要尽量减少,能避免更好。其一,姚老本人易激动,爱哭;结果小说中的人物也都爱哭,一碰就流泪,哽咽。其二,小说中写两个人谈话,总要让边上的人(或太监宫女、或亲兵亲将、或丫环仆役等等)回避,这就等于告诉别人所谈的话十分机密;而真正善于保密的人,应当外松内紧,在别人毫不觉察的情况下进行密谈。姚老当时听了曾忍俊不禁。而精补本中,上述两种细节除必须保留的外,都被删除了。关于情节的精简是与解决“现代化痕迹”问题联系在一起的。原著的“现代化”倾向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当年为防“棍子”而外加的说明性、议论性文字。如第一卷第一章中就有这样一段话:“但是由于他所代表的只是极少数皇族、大太监、大官僚等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与广大人民尖锐对立,而国家机器也运转不灵……”这类非小说语言是不得已加在作品中的,有些甚至是编辑给加上的,精补本中自然都汰除了。二是融化在情节中的文字,也就是形象塑造问题。这里的删削就需要斟酌。姚老知道外界对李自成等形象过于高大的非议。他的解释是,一、李自成的正面品质见诸当时的官方记载和野史,并非作者凭空杜撰。二、读者的感受是针对一、二卷来的,而一、二卷中李白成处于逆境,故优点较为突出。后三卷中,随着战争形势的改变,其缺点和局限会越来越暴露。这一自我辩护当然也有道理,但我认为,作为小说艺术,不论写人物的何种表现、何种特质,都有一个“适度”问题。托尔斯泰曾引用画家勃留洛夫的话说,“艺术是从‘稍微’开始的地方开始的”,并进而发挥说,“只要稍微说得不够一点,稍微说得过分一点,稍微夸大一点,那就没有感染力了。只有当艺术家找到了构成艺术作品的无限小的因素时,他才可能感染别人,而且感染的程度也要看在何种程度上找到这些因素而定。”(《什么是艺术?》)精补本对原著有关李自成、高夫人的情节作了大量删节,对红娘子、邵时信等的“忆苦”段落也力加删削,但也不是随便乱砍。既然《水浒传》可以歌颂水泊英雄,可以描写若干好汉被逼上梁山的缘由与经过,《李自成》当然也应该写出农民起义爆发的背景、某些人物参加起义的原因与过程,对人物的正面素质也无须刻意回避,只是一切应当“适度”。精补本致力于“稍微”处的推敲、把握,效果如何,则有待读者批评了。精筒情节的同时,我对原著中存在的叙述自相矛盾或失去照应、史料及历史常识问题、诗词格律的失误以及语病等也都作了修补。譬如原著第三卷《项城战役》中,写被困于火烧店的傅宗龙曾让中军速派人出去送信,可是翻过几页,却变成是傅宗龙曾自派仆人卢三出去送信。第四卷《甲申初春》中,多尔衮曾以“大清国皇帝”名义给李自成送出一信,却从此没有下文。《李自成在武英殿》中,第一次写“刘体纯差人来……禀报一项极其重要的军情”;翻过一页,却变成“因为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机密,所以刘体纯亲自来……当面禀报”。第五卷《兵败山海关》中,北翼城的守将开始名叫“张勇”,后来名字变成“吴国忠”……又如豪格(1609—1648)比多尔衮(1612—1651)大三岁,在原著第三卷《辽海崩溃》中却被误写成“小两岁”。“拔贡”作为“五贡”(五种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始于清代;而第四卷《决计东征》中却说“顾君恩在明朝仅仅是一个拔贡”,第五卷《兵败山海关》中又说“宁致远原是拔贡出身”……再如诗词格律方面,姚老作诗严格按平水韵押韵,却于平仄未暇细究。从第一卷的《西江月·告示》开始,到第五卷窦妃的《绝命诗》止,多首作儡存在疏误。此外原著还存在若干语病。如“群”、“些”与“们”不宜搭配,而各卷中“群臣们”、“这些龟儿子们”却十分常见……在一部巨著中出现上述瑕疵毫不足怪。秦牧先生当年就说姚老写作时“忙碌得像个电话总机的话务员似的,偶尔顾此失彼,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在这次认真重读、精简《李自成》过程中,常常引起我回忆、引发我自责的则是胡绳先生三十年前说的一段话。那时他与秦老一样,发现了第二卷中“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于是在给姚老的信中说:“这一类技术性的问题,没有助手,写这样一部大书,恐怕是难免的。我想,要有一个仔细的‘第一读者’,就可以帮助你发现和解决许多这类问题。”在胡老发出此信半年后,我开始担任姚老助手,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读者”。在近八年时间中,虽然我也“发现和解决”过一些问题,但显然未能善尽职责。当现在又发现上述各种疏漏时,我觉得十分愧对姚老,更十分愧对读者。《李自成》反映的是明崇祯十一年(1638)至清顺治二年(1645)农民起义的悲剧历程,同时在广阔的背景上再现明末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场景与精神风貌。姚老未能完成而如今由我补写的则是崇祯十五年(1642)冬至十六年(1643)冬的重要情节。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补写部分分为六个单元:《一败孙传庭》、《汝宁会师》、《襄水奔流》、《烟波江南》、《二败孙传庭》、《威加海内归故易》。上世纪七十年代,姚老写过一份《(李自成)内容概要》。从《概要》看,其未完成的是计划中的第四卷。在上列六个单元中,有五个单元大致依照《概要》的构思进行补写,只是出于精补本追求洗炼的考虑,篇幅大大地筒约了。《概要》中未述及的是《烟波江南》。由于李白成农民军与明朝的战争都发生在长江以北,在原来的写作计划中并无江南情节。直到第二卷出版后,姚老觉得在这一展现晓明社会生活的巨幅长卷中独缺江南.将会留下遗憾,一是设想通过尚炯去南方采购药材,补写一个单元。但他并无具体构思,只是从前人“杏花春雨江南”的词句想到单元标题可以定为《春雨江南》。我将标题改为《烟波江南》,则是因为所写故事的背景为夏季,不能再用“春雨”来形容。补写部分不是独立的小说,而是一个补缀。其叙事风格宜与原著保持一致。除首次出场者外,各个人物的气质、性格及其在不同场合的言行思维和情绪反应均须与原著中的“这一个”相统一,或有所发展。隋节则须首尾连贯,前后照应,将断裂处加以连接,阙失处弥补起来。我是抱着临深履薄的心情来做这件事的,做得是否差强人意,也只能静候读者批评。《李白成》原有五卷本和十卷本两种内容相同的原著,精补本则采用四部曲的框架。每部以一句五言杜诗作为书名,分别为:一、《天寒霜雪繁》;二、《闻说真龙种》;三、《长风驾高浪》;四、《风散入云悲》。体现的情节进程则为潜伏一转折一挺进一败亡。由于整个小说是以明末李自成起义由困扼走向发展、复由胜利走向失败的悲剧历程为主线,四部曲的结构就显得较为合理。至于引用杜诗,则是出于对逝者审美情趣的尊重:杜甫是姚老最钦崇的诗人,他写过短篇《草堂春秋》,有过写《杜甫传》的设想,在《李自成》单元标题中也曾用过杜诗(《悲风为我从天来》)。本书蒙冯天瑜先生热情赐序,又承周勃、吴永平、姚海天、许建辉、徐晋、韩敏、刘保昌、鄢莉诸先生于读稿过程中或予奖饰,或予指谬,并此深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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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精补本李自成》答记者问 俞 汝 捷 问:什么叫“精补本”?为什么要出《精补本李自成》? 答:中国出版史上,书的版本历来有各种各样的名称。“精补”的意思是既精简又补充。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是一部洋洋三百万言的巨著,又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因为卷帙浩繁,所以不妨精简;因为有所阙漏,所以需要补充。 问:“精补本”的设想是谁提出来的? 答:精简的话题不始于今日。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有多家出版社提出编写节本的建议。那时姚雪垠先生的态度是,出节本得由他本人动手,“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该怎么节”,但他抽不出时间。 1986年5月,中国作协在湖北黄冈举办历史小说创作座谈会,与会的宝文堂书店编辑吴越先生又向姚老提出编写节本的建议。因为该书店曾出过由茅盾、周振甫、宋云彬等节编的《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所以引发姚老的兴趣。但他仍然抽不出时间,于是请吴越先生找我商量,希望由我来承担这一任务。我表示乐于做这件事,但我认为,节本应当是对全书的节写,因此只有在《李自成》五卷出齐后才能着手。这样事情就又搁下来。遗憾的是,姚老晚年因患退行性脑软化症,未能完成全书,节写工作也就始终未能进行。直到前几年,姚老的儿子海天先生旧话重提,才将此事重新提上日程。我们商量的结果,决定在对原著加以精简的同时,将姚老未完成的部分也就此补写出来,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个精补本。 问:您同姚老探讨过如何进行节写吗? 答:我于1977年秋至1985年春任姚老助手,主要工作是替他将口述录音的小说整理成文字初稿,同时去图书馆帮他查阅相关史料。每周六下午,我都去他家中,一聊便是几个小时。谈话内容海阔天空,自然也会涉及有关节本问题。1986年黄冈会后,虽然节写工作并未进行,但每逢与姚老见面,仍会就此交换意见,在通信中也谈过相关话题。 我曾翻过宝文堂书店出版的节本《红楼梦》等书,发现茅公等采用的是整段整回删节的办法,大刀阔斧,一蹴而就。我向姚老提出,《李自成》不用这种办法,而是在保持章节完整的前提下,从语言、细节、情节入手,下比较细致的删节功夫;在删节的同时,将原著存在的若干瑕疵,如现代化痕迹以及情节的自相抵牾、细节的重复、史料的失察、诗词格律的失误、语病等一并予以解决。姚老完全赞同。他说,五卷出齐后,他本来就计划对全书通改一遍;通改中要解决的问题,节本中自然也要解决。他并希望我能把发现的各种问题做个记录,供他参考。他还把读者来信中有关小说语言方面的信件专门装一个资料袋,自己用毛笔写上“语言上值得参考的意见”,交我保存。 精补本对《李自成》原著的精简,采用的便是当年与姚老商定的办法。从单元和分章来看,精补本的精简部分与原著几乎完全一致,仅个别地方有将两章合为一章的情况,但从字数来看,却将原著从三百余万字压缩到了二百万字以内(电脑显示为一百九十万字)。这就是说,书的筋骨未动,但篇幅大大压缩了。删略的功夫全花在对语言、细节、情节逐字逐句的推敲上。 问:能谈谈语言是如何精简的吗? 答:文风是姚老和我经常涉及的话题。我们都喜欢素朴、自然、简洁,不喜欢华艳、做作、堆砌。姚老不止一次书写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条幅,以表达自己的审美追求。1977年夏他在沈阳谈创作体会时,又曾提出“劲拔”这一概念,并认为“劲拔”离不开简洁,还具体举例说,“的”字和“了”字便要慎用,用得过多会使文气变弱。1982年开始,拙著《小说二十四美》以专栏形式连载于《青年文学》。姚老读了其中《洗炼之美》一篇后,对我说:“司空图的‘洗炼’与我说的‘劲拔’有相通之处。你谈的契诃夫、海明威,对我也都有借鉴意义。”他还要我把拙文提到的《叶圣陶的语言修改艺术》一书借他一阅。 两年来在精简《李自成》原著时,我常会想起当年与姚老的谈话。譬如按他的标准,“的”字和“了”字在原著中就还有大量可删之处,仅这两个字被我删除的可能就有数百乃至千余个之多。 又如海明威在发明电报式短句的同时,曾将以往小说引号前后常出现的“他带着明显的愤怒重复了一遍”、“她鼓起勇气用忧郁的声调说”、“他犹豫不决地宣称”、“他低声笑着插了句嘴”等等修饰一扫而光,使对话变得直截了当。而我在精简原著时,不但对引号内的对话予以删削、提炼,对引号外的“某某……说”也作了大幅度裁减。 问:细节呢?删削了哪些细节? 答:细节描写素为姚老所重视。他总是说,要通过独特的生活细节写到人物性格的深处。但原著中也有细节雷同之处。还在以前替姚老整理小说录音时,我就对他说过,有两种细节要尽量减少,能避免更好。其一,姚老本人易激动,爱哭;结果小说中的人物也都爱哭,一碰就流泪,哽咽。其二,小说中写两个人谈话,总要让边上的人(或太监宫女、或亲兵亲将、或丫环仆役等等)回避,这就等于告诉别人所谈的话十分机密;而真正善于保密的人,应当外松内紧,在别人毫不觉察的情况下进行密谈。姚老当时听了曾忍俊不禁。而精补本中,上述两种细节除必须保留的外,都被删除了。 问:读者最关心的恐怕还是情节,请谈谈对原著情节的节略。 答:关于情节的精简是与解决“现代化痕迹”问题联系在一起的。原著的“现代化”倾向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当年为防“棍子”而外加的说明性、议论性文字。如第一卷第一章中就有这样一段话:“但是由于他所代表的只是极少数皇族、大太监、大官僚等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与广大人民尖锐对立,而国家机器也运转不灵……”这类非小说语言是不得已加在作品中的,有些甚至是编辑给加上的,精补本中自然都汰除了。二是融化在情节中的文字,也就是形象塑造问题。这里的删削就需要斟酌。 姚老知道外界对李自成等形象过于高大的非议。他的解释是,一、李自成的正面品质见诸当时的官方记载和野史,并非作者凭空杜撰。二、读者的感受是针对一、二卷来的,而一、二卷中李自成处于逆境,故优点较为突出。后三卷中,随着战争形势的改变,其缺点和局限会越来越暴露。这一自我辩护当然也有道理,但我认为,作为小说艺术,不论写人物的何种表现、何种特质,都有一个“适度”问题。托尔斯泰曾引用画家勃留洛夫的话说,“艺术是从‘稍微’开始的地方开始的”,并进而发挥说,“只要稍微说得不够一点,稍微说得过分一点,稍微夸大一点,那就没有感染力了。只有当艺术家找到了构成艺术作品的无限小的因素时,他才可能感染别人,而且感染的程度也要看在何种程度上找到这些因素而定。”(《什么是艺术?》)精补本对原著有关李自成、高夫人的情节作了大量删节,对红娘子、邵时信等的“忆苦”段落也力加删削,但也不是随便乱砍。既然《水浒传》可以歌颂水泊英雄,可以描写若干好汉被逼上梁山的缘由与经过,《李自成》当然也应该写出农民起义爆发的背景、某些人物参加起义的原因与过程,对人物的正面素质也无须刻意回避,只是一切应当“适度”。精补本致力于“稍微”处的推敲、把握,效果如何,则有待读者批评了。 问:精补本纠正了原著的哪些瑕疵? 答:精简情节的同时,我对原著中存在的叙述自相矛盾或失去照应、史料及历史常识问题、诗词格律的失误以及语病等也都作了修补。譬如原著第三卷《项城战役》中,写被困于火烧店的傅宗龙曾让中军速派人出去送信,可是翻过几页,却变成是傅宗龙曾自派仆人卢三出去送信。第四卷《甲申初春》中,多尔衮曾以“大清国皇帝”名义给李自成送出一信,却从此没有下文。《李自成在武英殿》中,第一次写“刘体纯差人来……禀报一项极其重要的军情”;翻过一页,却变成“因为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机密,所以刘体纯亲自来……当面禀报”。第五卷《兵败山海关》中,北翼城的守将开始名叫“张勇”,后来名字变成“吴国忠”…… 又如豪格(1609—1648)比多尔衮(1612—1651)大三岁,在原著第三卷《辽海崩溃》中却被误写成“小两岁”。 “拔贡”作为“五贡”(五种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始于清代;而第四卷《决计东征》中却说“顾君恩在明朝仅仅是一个拔贡”,第五卷《兵败山海关》中又说“宁致远原是拔贡出身” …… 再如诗词格律方面,姚老作诗严格按平水韵押韵,却于平仄未暇细究。从第一卷的《西江月?告示》开始,到第五卷窦妃的《绝命诗》止,多首作品存在疏误。 此外原著还存在若干语病。如“群”、“些”与“们”不宜搭配,而各卷中“群臣们”、“这些龟儿子们”却十分常见…… 问:精补本补写了哪些内容? 答:《李自成》反映的是明崇祯十一年(1638)至清顺治二年(1645)农民起义的悲剧历程,同时在广阔的背景上再现明末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场景与精神风貌。姚老未能完成而如今由我补写的则是崇祯十五年(1642)冬至十六年(1643)冬的重要情节。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补写部分分为六个单元:《一败孙传庭》、《汝宁会师》、《襄水奔流》、《烟波江南》、《二败孙传庭》、《威加海内归故乡》。上世纪七十年代,姚老写过一份《〈李自成〉内容概要》。从《概要》看,其未完成的是计划中的第四卷。在上列六个单元中,有五个单元大致依照《概要》的构思进行补写,只是出于精补本追求洗炼的考虑,篇幅大大地简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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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精补本)》由湖北长江出版集团,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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