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时间:2008-11 出版社:文联 作者:柯云路 页数: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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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就是茅弟 我讲我的故事 诗人茅弟来到黄龙江畔的唐桥镇时,细雨挺周密地罩住了天地。看着在烟雨中含蓄展开的小镇景象,茅弟不禁有些感激老天爷,一场中雨把稠闹的现代小镇搞得朦朦胧胧,和童年的记忆温柔地衔接了。 一把黑伞护着他在细雨中移动着,他像动物世界的小松鼠举着大蘑菇游行。刚才坐摆渡轮横过黄龙江时,宽荡的黄浊江水在雨雾中流淌着,两岸大大小小的码头、带篷的和不带篷的木船、大的小的铁船像是在夹道欢送江水东流,江水在烟雨中泛着梦一般的白光淌向远方,茅弟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踏人童年。 小镇窄窄的街道在雨中不整齐地延伸着,像是小学生没用尺子画出的弯曲直线,两边的木房子高高又窄窄地夹着他。两层的木房子上面一层住着人家,下面一层多是店铺,卖茶的,卖杂货的,卖烟酒糖果的,瘦骨嶙峋的老头雨天还摇着大蒲扇,七零八落的面孔让人想到天下的男女老少不过像上帝手中的麻将牌,被满世界搓洗着,排列着,分发着,立起着,然后轮来换去,摸进打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说不清的悲喜剧。几根长得可以当拐棍的旱烟袋从窗口伸出来,吱吱地冒着烟,店铺里大都开着电视,依依呀呀的轻薄歌声划破了童年朦胧的记忆,注释了今天的时代特征。 窄街弯了几弯,终于开朗起来,一个四面透亮的轩敞饭铺给小街打了句号。前面雨幕中拱起一座石桥。踏着不滑不涩的石板路来到街边小楼一样高的桥中央,看到一道黑糊糊的小河,这就是唐桥镇有名的唐家桥,下面流淌的就是唐家河。 也许是记忆的错觉,河道比过去窄多了,两岸挤满了房屋,面对面延伸下去,把河水硬夹成一道“窄街”。河中行驶着几只带篷的小船,遇到两船迎面相会,很容易让现代人想到窄胡同里的会车。 茅弟眯着眼若有若无地笑了,这场雨成全了他对往事的追访。 茅弟觉出自己与环境的格格不入。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就像肉皮冻,每个人都是一条肉皮,被煮得烂烂的,但还保持着形状,弯弯曲曲地固定在皮冻中。皮冻晃晃当当很有韧性地表现为一个整体,那就是这个世界的秩序。一刀刀切下来,皮冻成为寸方的碎块,整个世界重新排列,每条肉皮也分崩离析,人也便有生有灭。 茅弟知道,肉皮冻的比喻不伦不类,然而,他此刻的心灵却在这比喻中寻找达意。 他朦胧过,忧伤过,优美过。他睁大眼睛凝视过屋檐的滴水一颗颗珍珠般落下,水滴中气象万千;他也伸出过儿童的小手捕捉在油菜花上飞舞的蜜蜂,将它们小心翼翼装入纸筒,放在耳边听蜜蜂在纸筒里嗡嗡作响;他还端详过一缕缕轻风触摸榕树肥大的绿叶。当太阳苍老地埋人地平线下,月亮年轻而又骄横跋扈地升到天空时,他看见月光抚摸着大地上每个生命的伤口,老鼠也有了生存的权利。在黑色的夜幕中睁大眼睛,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小精灵像萤火虫一样飞舞着布满画面。轻轻吸一下鼻子,他就像机警的小刺猬乍起全身的毛刺。 然而,他已经和童心告别,不会再让窗外的夜风冰凉自己的额头,也不会如在梦中谛听着天地间远远近近的声响,他像一棵即将倒下的老向日葵冷漠而又憔悴地看着野心勃勃的幼小植物。 成熟带来衰老,衰老逼近死亡:他成熟了,衰老了,也许便该死亡了。 他在三十多岁的年龄就决定告别野心。“曾经沧海难为水”,有时可以极不准确地表达一种含义。 当然,他还要做完一件事,就是写下《蒙昧》的故事。 每个人的心中都可能装进大海一样宽广洁净的善良,每个人的心中又可能容纳全世界的污秽与邪恶,这两方面的“贫富差别”都只有一定程度的意义。 这个世界的书太多了,物理学家在研究宇宙的起源,生物学家在研究生命的奥秘,科学与宗教在竞相回答最终极的问题,茅弟无须再写更多的书了,他只要这最后一本书。 雨下得大了,白茫茫的大雨中唐桥镇竟渐渐显出开阔来。 房屋不那么拥挤地堆在前后左右了,一条大河白花花地拦住了去路,这就是大白河。沿着河岸走不远就看见河中心的岛屿了,岛屿上朦朦胧胧有围墙、房屋、操场,显出学校的风貌。 这里和岛屿之间只有不宽的水面,他走近木桥,大雨中两个女孩打着伞从木桥那边走过来,南国女子的娇小身影在这幅画面中显得楚楚动人。 茅弟迎着两个女孩向桥那边走去,看清了这是两个模样俊俏的女学生。她们互相搂着不好意思地看看茅弟,脸一红,茅弟庸俗地觉出了自己来自大城市的优越感。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还要扭头看一看这两个女孩时,桥那边又出现了一个打着伞的女子,这显然不是学生了,而是年轻的女教师,她在茫茫雨雾中走过来的身影显出某种成熟与自信。 就在对方也抬起伞迎面望过来时,茅弟心中猛然一惊——难道天下竞有如此相像的人吗?
内容概要
《蒙昧(修订版)》作者用一种与他过去迥然不同的语言讲述了一个奇绝的故事。这是一个男孩与一个女人的故事。小男孩茅弟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年龄,三次与年轻女教师白兰同居一室;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年代中,小男孩和这个大女人之间历经了各种生死离别。小说以它奇特的力量唤醒男人对自己蒙昧少年的深层记忆,激起难以抑制的深刻情感反应。小男孩正是在和一个女人的生命厮磨中成长起来。这个文本以罕见的真实与细腻揭示了男孩蒙昧时期的爱情与性心理。 对历史的无情批判,对人类苦难的悲悯,对爱的滴滴见血的触动心灵的描述,使得这部小说成为一部真正高尚的作品。
作者简介
柯云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他的长篇小说《新星》、《夜与昼》、《龙年档案》、《芙蓉国》等均引起轰动。他广泛涉猎多学科,将哲学、心理学、文学融会一体,因此作品在各个阶层拥有广大读者。他的人类学专著《人类时间》别具一格,《超级圈套》曾在商界风靡一时,《童话人格》则在当代年轻人中引起热烈反响。特别是他的关于现代人成长的一系列方法论著作,如《情商启蒙》、《人是宇宙的精灵》、《中国孩子成功法》、《把孩子培养成学习的天才》、《未来强者之路》、《现代青年成功素质训练教程》等,都曾引起热潮。
书籍目录
序言与联想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关于《蒙昧》的背景资料背景资料一:貌似深刻的无主题背景资料二:破译《西游记》后记
章节摘录
《蒙昧》的故事从哪一天开始,茅弟想过一万遍。 那天,阳光带着闷热的湿气照进唐桥镇小学二年级的教室,还算明亮的讲台上又出现了白兰老师,她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干净明亮地站在黑板前。坐在中间第三排的茅弟用比其他学生更有意义的目光看着年轻的女教师。 那个时代那个年龄的男孩远不懂得如何评价女性的相貌,他只知道这个二十来岁的女教师很漂亮,她的脸十分白净,大眼睛十分明亮,当她站在讲台后面讲语文算术时,声音也十分清爽。 她从一年级就开始带这个班,讲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会发亮,讲太阳和月亮为什么从东边升起,讲天上为什么会有云,云多了为什么会下雨,还讲大雁为什么南来北往。刚刚迈进学校的小男孩小女孩都仰着小脸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着干净明亮的女教师在高高的讲台上发布声音。干净明亮的老师还经常讲到诚实和卫生:诚实,是为了保持灵魂的清洁;卫生,是为了保持身体的健康。白兰老师从大城市来,她的干净明亮像云天里飞来的白天鹅。 当她照看全体的目光落到茅弟脸上时,茅弟意识到一丝特别的温和。她比较多地让茅弟站起来回答问题,答得好会一视同仁地夸奖,答得不好也有一视同仁的指点,然而,茅弟总能从一视同仁中听出与众不同的成分。 当白兰老师缓缓走过一行行课桌查看当堂考卷时,茅弟会觉出她温馨的身体逐渐走近,当她好闻的气息团团包住茅弟时,他被温暖陶醉,像是被阳光照射下花朵熏醉的小蜜蜂一样。白兰老师好看的手依次摸着一张张课桌走过,她轻轻在茅弟的试卷上指一指,茅弟就会发现一个错误,他用橡皮擦了改了,抬眼看一看白兰老师,白兰老师已经回到讲台上,双手八字伸开目光端正地看着整个教室,她在等待全班同学交卷。当她的目光注意到茅弟时,一视同仁中又有一丝茅弟能够觉察到的特别意味。 唐桥镇小学没有为单身的年轻女教师提供住宿,两年来她一直借宿在茅弟家,这里的隐密是茅弟独有的财富,他一闻到白兰老师身上的好闻气味,就腾起小男孩的缠绵遐想。 然而,故事却在这一天很残酷地开始了。 这是一九六六年中国发生文化大革命的那个夏天。茅弟想对读者说明的是,他的故事和这场社会动乱联系在一起纯属历史的巧合。倘若他晚生十年二十年,故事肯定就面目全非了。 那一天,白兰老师站在黑板前讲这场大革命让她讲的话,这些话当然是从报纸广播照搬过来的,最后,当她要结束这番形势教育时,一句话铸成了她终生大错。她该说“谁反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打倒谁!”然而,她把一个“反”字遗漏了,于是就说成了“谁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打倒谁!” 这句话一出口,二年级的小学生似乎也听出了不对。白兰老师站在那里有些异样地左看看右看看,她一定是从满教室空气的紧张中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一瞬间,茅弟发现她的脸煞白,他没想到白兰老师会吓成这个样子。她紧接着改口说道:“谁反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打倒谁!”然后看了看寂静的教室,说道:“老师刚才就是这样说的,对吧?”几十个小学生仰面看着云天里飞来的白兰老师,眨着眼没说话。 白兰老师有些束手无策地看了看同学们,又重复了一遍正确的说法,然后用恳求的声音说道:“老师刚才是这样说的,没说错,是吧?” 然而,就有一个小男孩举起黑兮兮的小手站起来说:“老师,你刚才说错了,你说‘谁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打倒谁。’”白兰老师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看着同学们小心翼翼地说:“同学们,老师真的这样说错过吗?”有三四个同学声音零散地说道:“老师说错了。”更多的同学目光茫然地张望着左右。 白兰老师光明高大的形象一下解体了,她像寒风中一株衰败的高粱,有些可怜地说道:“同学们,老师真的说错了吗?”教室里安静极了,站立的小男孩低着头说了一句:“白老师,您告诉我们的,做人要诚实,不说谎。”茅弟浑身紧张地看着讲台,白兰老师目光呆滞恍惚地凝视着眼前,好像一只怪手半空中伸过来抓了一把,她整整齐齐的头发一下变得凌乱不堪。 现在的茅弟极力回忆着当时的茅弟的心理感受。 他多少有些懵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第一次发现光明漂亮的人也有难看的时候,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这件事。窗外阳光下小镇里远远近近都有“大革命”的声音,大标语大字报早已歪歪斜斜贴满了街道,唐桥镇小学的校园里大字报大标语也像狂长的爬山虎一样占满了墙壁,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已经知道什么叫反革命口号。 那天放学,天下起了大雨,白兰老师像往常一样站在学校大门前的木桥上送同学们过桥上岸,各回各家。 浓云低低地盖在小镇上空,雨半明半暗地淋下来,大白河很宽荡地左右包抄着唐桥镇小学哗哗流淌着,学生们带伞的没带伞的慌张地跑上木桥,白兰老师打着伞站在桥头照顾着同学,叮咛大家不要滑倒,过了桥不要猛跑,脱了鞋打赤脚的同学别让碎砖烂瓦扎破了脚。当同学们摆手说“白老师再见”时,白兰老师一定觉出了孩子们今天的声音有些犹豫和敷衍,她站在桥上伸手照顾着最矮小的同学,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们不要慌张,还像往常一样结伴而行。 全班同学早已按回家的路线分成小组,不知为什么,今天各组的小组长在匆匆和白兰老师礼貌告别之后,都没有像往日那样行使指挥队伍的职责。他们过了桥四散跑出去很远,回过头还看见白兰老师站在木桥中央,她的伞不知给了哪位学生,就那样秃秃地立在雨中,茫然的样子说明一种权威的丧失。 雨中的下午天色提前发暗,一艘机器船驶过大白河,沉闷的汽笛声将白兰老师在雨中唤醒,她这才发现学生们已经一班一班鱼群一样拥过了木桥,四面八方地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雾中。 茅弟打着一把雨伞孤零地出现在面前。 往下的故事茅弟记得还算清楚,他们还没说什么话,就远远听到了敲锣的声音,接着听到哭死人一样的呼喊。他们向对岸看去,滚着白雾的大雨中渐渐出现一队人影,随着颠三倒四的敲锣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他们看到一支冒雨游街的队伍。 七八个不老不少的男人胸前挂着木牌,上边写的各种名目早已被雨水淋得模糊不清,为首的男人挂着牌子敲着锣,每敲一下就呼喊一句:“我们是牛鬼蛇神,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后边六七个挂牌子的人也都落汤鸡一样垂头丧气地跟着呼喊一遍。在队伍的最后走着一个穿雨衣的男人,透过半透明的雨衣可以看见他手臂上的红袖章,他提起嗓门喝道:“声音高点,别跟没吃饱饭似的!”游街的队伍一声锣响一句呼喊地朝前走着,像一队立起来行路的野狗。 看到白兰老师,穿雨衣的男人扬起黑瘦的面孔说道:“白老师,放学了?”白兰老师脸上露出有点生疏的老师的笑容,她问:“干什么呢?”穿雨衣的男人一指前面的队伍说道:“游他们街!”白兰问:“快游完了吧?”穿雨衣的男人说:“早呢,南镇刚游完,还有北镇,北镇游完,还有东镇、西镇。”白兰老师说:“天黑前游不完了。”穿雨衣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只手电晃了晃:“连夜游。”白兰老师说:“那得游到半夜了。”穿雨衣的男人说:“明天、后天、大后天还要接着游,这里游完了,还有周围各村。”“落荡鸡”们扭头看了看,穿雨衣的男人厉声喝道:“东张西望什么?”他客气地和白兰老师挥挥手,押送着队伍消失在雨雾中。 锣声一下一下远去,让人想到送殡的队伍。 远远另一个方向又隐隐传来敲锣的声音,仔细谛听,好像不止一处。烟雨笼罩下的唐桥镇影影绰绰,三五处远近不同的锣声让人想像出小镇东南西北的全景。 和穿雨衣的男人告别的笑容早已在白兰老师脸上褪尽,她像受到打击一样有些发呆,掠了掠湿漉漉的头发说道:“茅弟,白兰老师要去几个同学家做家访,你自己先回家吧。” 茅弟看了看被雨浇透的白兰老师,举起了自己的伞。白兰老师摇了摇头,拉了拉贴在身上几乎有些透明的白衬衫:“老师已经湿透了,就这样湿着去不要紧,你赶快回家吧,告诉爷爷奶奶我今天晚点回去。”茅弟低头想了想,将雨伞塞到白兰老师手中,兔子一样冒着雨跑回家了。 往下的一段故事,茅弟是后来知道的。 白兰老师到了几个同学家,好像同学们已经把课堂里的事情告诉了家长,当她收起伞出现在各家门口时,学生和父母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不自然的热情更说明了一切。白兰老师无须什么开场白,也无须和家长们假装高兴地说三道四,她只是倚门站着,看着学生小心翼翼地问:“老师今天没有说错吧?”有些惊恐的男生或者女生抬眼看着她,做父母的也在黑洞洞的矮房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男的可能抽着纸烟,也可能抽着旱烟袋或水烟袋,便都吱吱地抽着,让目光落在一缕缕升起的青烟上。 白兰老师面对沉默又重复一句:“今天老师没有说错过吧?” 小男孩或者小女孩不知所措地扭头看看父母,依然睁大眼看着湿淋淋的白兰老师,不知说什么好。有的父亲裸露着瘦长的手臂挥着大蒲扇,指着孩子说:“他今天什么都没听见。”然后看着孩子问道:“是吧?”孩子低下头微微点一点,白兰老师深深对全家人鞠一个躬:“谢谢你们,我走了。”便撑开伞走到无休止的大雨中。 也有的家长不停地抽烟,看着倚门而站的白兰老师一言不发,白兰老师就可能第三次、第四次重复一句话:“老师今天没有说错吧?”做父亲的或者做母亲的最后丢出一句:“你在课堂上当着这么多学生讲的话,收得回来吗?”白兰老师有些萎缩地站在那里又说:“老师今天没有说错吧?”挺肥胖的母亲目光扫来扫去,最后看着丈夫,挺瘦削的父亲端着茶壶自斟自饮,好一会儿抹一下嘴巴面色严重地说:“你不能让学生包庇反革命言论哪。” 屋子里黑洞洞的,屋外白花花的雨天也在暗下来,白兰老师背对着薄弱的光明像个黑色的剪影,在一家人面前久久站立着,最后沉默地鞠一躬,告别了沉默的一家人。 茅弟知道,白兰老师这一天走访了五六家人,也知道她会在明天、后天、大后天继续一家又一家地走访,今天已经太晚了,已是晚饭后的时间了,黑天冒雨出现在学生家门口,尤其引来异样的目光。 她只好回到了自己的住宿地,茅弟家。 茅弟现在需要对读者介绍一下他童年的那个家了。 这是唐桥镇南镇边缘的一个坐北朝南的小院,东西厢房里住着四五户人家,正房三间是茅弟的家,说得明白一点,是茅弟爷爷奶奶的家。在那个年龄,茅弟对于爷爷奶奶的身份缺乏足够的理解力,只知道他很小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爷爷奶奶在唐桥镇有点名气,因为爷爷的父亲也就是茅弟的曾祖父曾经很富有,唐家桥就是他捐钱修建的,家道后来如何衰落下来,茅弟自然不清楚。 爷爷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就是茅弟的父亲,一九五七年被戴上右派的帽子,那一年茅弟的母亲刚怀上他,一年后茅弟出生,父母就离婚了,母亲把刚生下的孩子扔给了茅家,划清界限清白地走了。父亲辗转颠簸到大西北劳动改造,再没有余力顾及儿子,只好送到爷爷奶奶这里,让两位老人把这个孙子带大。好在他们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茅弟的伯伯一直比较稳当地做着工程师,按月寄钱来,保证了爷爷奶奶在小镇上的小康生活。 茅弟对自己的出身与家庭只有模糊的概念,这个模糊含着敏感的猜测与自卑。再慈祥的爷爷奶奶都不足以取代父母,于是,他从小就有趴在窗前凝视屋檐滴水和黑夜星光的寂寞冥想。 当他背上书包被爷爷领着来到唐桥镇小学上一年级时,他在高高的讲台上仰望到了干净明亮的白兰老师。那一天,她穿着一身像天空一样蔚蓝的衣服,露着白衬衫的领子,脸像太阳一样照亮着教室,当她转过头来,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很漂亮地甩动着。接着有一天,爷爷说白兰老师要来家里住,白兰老师也就提着行李干干净净出现在家门口。 茅弟诚惶诚恐又惊喜万分地迎接这个事实,他仰望着爷爷奶奶和白兰老师衬托着天空说话,紧张的心灵等待着住房的分配方案,结果,爷爷奶奶还是住在那边的那间房子里,他和白兰老师同住这边的这间房子,中间隔着一间过厅。他当时感恩涕零地仰望着白兰老师,因为他分明听见爷爷奶奶说:“让茅弟和我们住一间,白兰老师单独住一间。”是白兰老师伸手摸着茅弟的头说:“让他和我住一间吧,小孩子没关系的。” 这样,就有了让茅弟每天都激动不已的温暖夜晚。 早晨,他穿过小镇到大白河中的唐桥镇小学念书,与同学们一视同仁地听白兰老师讲课,在满教室的人烟中嗅出白兰老师特有的好闻气味;晚上,他以激动的心情等待与白兰老师一屋同睡。 白兰老师常常让他先睡,她将一盏小台灯压低了光,又罩上报纸,在那里批改作业,茅弟躲在黑暗的床上望着被台灯光映亮的白兰老师的面孔,和半明半暗中朦胧美丽的身体侧影。正值夏日,白兰老师穿着短袖衬衫,灯光下洁白发亮的手臂让茅弟生出很多遐想。当白兰老师转过目光看他时,他在昏暗光线的掩护下闭上眼睛,装做已经睡着。白兰老师就会扭过头去继续批改作业,或者站起来走到床边给他盖好被子,这时,闻着白兰老师身上温暖的气味,享受着她手的触碰,他有点冬天烤火炉的晕乎感,那舒服的感觉让他想到懒洋洋的蚕宝宝。 有时,白兰老师给他把被子在脖子下面掖好,还会顺手摸一下他的头,并轻轻拍一拍,意思是“好好睡吧,小东西”,这时,他就会装作睡梦一样咂着嘴巴,像小猫被抚摸时那样舒服地伸伸头,果然,诱得白兰老师又伸手在他后脑勺和后脖颈上轻轻摸两把,那手的温柔和光润让茅弟身体内起了一个从上到下的颤栗。他听到白兰老师轻轻地哼笑了一声,俯瞰的目光很舒服地落在他脸上,他便大大方方摆出熟睡的样子,接着也便睡着了。 当他睡得很死时,一个让小男孩最害羞的事情就会发生,他尿床了。这是他从小就有的家常便饭,但对于白兰老师却是他要死守的秘密。 他梦见自己放开了撒尿,接着知道在睡觉,也觉出了裤裆里一片湿漉,他惊醒了。屋里已经一片黑暗,听见白兰老师在对面床上轻轻躺下,听见她拉被子盖被子的声音,而后又有一两下翻身的声音,接着屋里就静极了。老鼠开始在房梁上吱吱地游走,慌张地逃窜,黑夜中还会有各种神秘的声音滑动,又听见老鼠在地板上跑来跑去,惊慌的声音消失在某个深深的洞穴里,仔细谛听,就有蛇像影子一样追踪老鼠的逃窜,钻进洞穴深入不出了。黑暗中有一个气象万千的声音世界,他在等待白兰老师熟睡的声音,这个声音也便轻微而均匀地响了起来。 黑暗的空气中洋溢着女人的酣睡,也给了小茅弟遮羞的安全感,他轻轻趿拉上鞋,像只瘦骨伶仃的小狗蹑手蹑脚来到墙角,脚步在木板地上磨出的声响虽然很轻微,在他听来却有点触目惊心,他干脆赤脚走过去。在墙角有一个当作尿桶的痰盂,他蹲下身,为了不发出声响,他贴着痰盂壁尿着,放开尿时痰盂壁发出金属的嗡嗡声,他又竭力收住尿,一收一放地尿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黑暗中像锯子一样锯出着他的小心。 他谛听着白兰老师没有中止的酣睡,小心地盖住痰盂盖,像个贼猫一样回到自己床上。有时窗外照进来一片月光,他进行这个危险的往返实在是惊心动魄。他看见自己细瘦的四肢在月光下移动着,逃出月光进入黑暗,才多少放心一点。然后就会盖好被子专门躺在尿湿的地方,用一夜的体温将其烘干。 这个秘密终于没能隐藏多久,他低着头,脸羞得通红。 白兰老师非常爱惜地看着他说:“没关系的,很多小男孩都这样,我以后晚上叫你吧。” 白兰老师将画着黄色地图的床单洗了,晾在晾衣绳上,晚上干了又替他铺好。这以后,每天批改完作业,在临睡前就会叫醒茅弟让他撒尿。茅弟不好意思,白兰老师就说:“我关上灯。”熄灯后的黑暗中还能影影绰绰看见图像,又有声音不能掩盖,白兰老师很爱惜地看着他笑了:“我到厅里去。”她轻轻拉开房门出去了。茅弟爬起来跑到墙角,将一泡饱满的热尿撒到了痰盂里,而后跑回床钻进被窝。房门又开了,白兰老师从厅里走进来,看了他一眼:“好好睡吧,后半夜我再叫你一次。” 没了尿床的担心,茅弟睡得更死了,当他云山雾罩地做梦时,不止一次滚下床来,有时摔醒了爬起来,有时趴在地板上又睡着了。 爷爷奶奶笑着对白兰老师说:“茅弟从小睡相就不好。” 白兰老师用手摸摸茅弟额头上磕出的红包,说:“我把两个床并在一起,挡着他睡吧。” 两张东西相望的单人床并在了一起,成了一个大双人床,白兰老师说:“你睡里头,我睡外头,这样你就掉不下去了。”爷爷奶奶看着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教师,十分不安地搓着手,白兰老师笑着说:“没关系的,这样挺好的,我已经很麻烦你们了。” 茅弟体内漾起小男孩的深刻激动,表面上他一脸的年幼无知,内心却万马奔腾。在把床并起来的这一天,他一个人跑到小镇附近的油菜地里举着手狂奔起来,一望无际的嫩黄油菜花在阳光下铺开一片灿烂。 一个教室,一间卧房,一张大床,开始了一个小男孩一生的故事。 白兰老师回到家时,茅弟早已吃完饭做完作业,坐在灯下等她。 爷爷奶奶也从卧房里出来,迎到厅里,问白兰老师吃晚饭没有?白兰老师收起雨伞立在门外屋檐下控水,而后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说道:“吃过了。”她一定是看出爷爷奶奶并没有听说白天课堂里发生的事情,在疲惫不堪中赔出往日一样的微笑,只不过这个笑意难了一点。奶奶看着她问:“不舒服吗?”她摇了摇头:“没有。”便让爷爷奶奶去睡觉。 她走进了她和茅弟的卧房,窗外雨还没有停,只不过下得小了,挺均匀地布着缓和的声音背景。茅弟从写字台前站了起来,白兰老师将门在背后靠住,很疲倦地倚在那里,似乎在回忆什么,而后看着茅弟。 白兰老师问道:“老师没有说错吧?”茅弟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白兰老师叹了口气,矇眬着目光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而后理了理头发,离开背靠的房门走过来:“茅弟先睡吧。” 茅弟一声不响地脱了衣服上了床,盖上了夏日的薄被单。白兰老师顺手摸了摸他的头,理了理他头下的枕头,说道:“好好睡吧。” 这时,黑夜的雨声中有人敲响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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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昧(修订版)》是著名作家柯云路新近创作的第二部以“文革”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该小说写了十年苦难中一个男孩和一个年轻女教师的生死离别,揭示出一切男人心理成长的隐秘轨迹。《蒙昧(修订版)》是柯云路文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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