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父母的一切

出版时间:2011-1  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作者:南帆  页数: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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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这是一代人隔着数十年历史,对另一代人的怀念和回想,  这是作者对“家族”一词的重新感知,更是对当下生活的深切理解。  这是一个儿子对于父母的思念以及想象:回忆,叹息,感慨,愧疚,迷惑和内心的疼痛。  载着超重的记忆,这一本书如同一叶扁舟,漂流江湖。

作者简介

著名学者、散文家,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福建省文联主席,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已出版《冲突的文学》、《文学的维度》等学术专著、散文集多种。《辛亥年的枪声》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关于我父母的一切》第一版荣获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散文家奖。2010年,其学术著作《五种形象》又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

书籍目录

自序  最后一个码头附录?父亲手记(一)  疼痛的飓风附录?《那一张床空了》(节选)  轻松的遗忘  父亲属蛇附录?《找到与丢失》(节选)  另一种形象附录?父亲手记(二)  读书与革命附录?父亲手记(三)  朋友如手足附录?《默契的朋友》(节选)  大学的又一个传统附录?《分量》  那个时代的爱情诺言  把心交出来  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附录?父亲手记(四)  第一课附录?父亲手记(五)  一念之差附录?《书籍的天地》(节选)  文字魔咒   只欠东风  沉默是金  渺小的焦虑  龙卷风附录?《危险的戏剧性》(节选)  相片恐惧症附录?《瞬间的永久》(节选)  孤单的木板房附录?《城市与山》  空白的问题  两套生活 附录?《快》(节选)  病情与人情 附录?父亲手记(六)  逝者如斯夫  获奖致词:散文——小人物的历史   再版后记:超重的记忆

媒体关注与评论

  南帆的批评文字绵密而深邃,他的散文也充满智性的光泽。他的冷峻和理性,来自于他对生活真相和思想疑难的不懈追问,如同他隐忍、深微的生命体验,往往通过智慧的细节解读和符号分析,走向清晰、透彻和宽广。他活跃的探索精神,拓展了散文的文体边界;他沉静的语言,既有思索的欢乐痕迹,也有洞悉事物本来之后的感伤。他出版于二○○四年度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通过描述一段正在消失的父辈的人生,有力地呈现出渺小人群与巨型历史之间的裂缝和错位,并对个人的创伤记忆、时代的内在迷乱给予了真切的意义关怀。他所揭示的时代对人的微妙影响,以及人与历史互相改写的复杂境遇,既是对亲人的沉痛追思,也是理解当代现实的重要参照。——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给《关于我父母的一切》的授奖词

编辑推荐

  读好书,光阴慢。  只有在阅读里,时间才会放慢脚步。  本套丛书为著名学者、作家或文化名人撰写散文随笔系列,既有文人文事,也有学术见闻和读书心得,内容丰富,笔触细致。  在逝者如斯的光阴荏苒中,不妨稍作停留,让心灵暂且安定,品位一下文人学者在书山文海中的生花妙笔,感受一颗颗赤子之心的精神温度。让时间慢下来,让光阴慢下来,让我们在文化慢光中细数人世尘埃。  众里寻他千百度,文化慢光丛书为读者呈现:学者的深度,散文家的温度,知识人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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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总计10条)

 
 

  •   这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个人的命运摆脱不了历史这个大环境
  •   无比美的文字,不需要去在乎内容,单纯欣赏文字就好了~
  •   看了之后,收获很多
  •   如果有的话,还更希望买到旧版的。
  •   纸质不错 没什么错字
  •   作者写作的情感投入很真,写的也很细腻。
  •   本书不配“关于我父母的一切”这样一个大题目。
  •      原来一本书真的可以如一叶扁舟,载超重的记忆,扬帆漂流江湖。昆德拉的《笑忘录》之中有一个人物说过:消灭一个民族的第一步就是抹去它的记忆。销毁它的书籍、文化和历史,这个民族就会忘记现在和过去。遗忘不断地制造精神沙漠,无论是对于国家还是对于个人。作者说自己不喜欢许多历史著作的原因是,历史仿佛都被伟人霸占了。势利的历史学家只记得住帝王将相,母亲这些卑微的人是挤不进去的。一个个制造历史的人始终是众目睽睽的轴心,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为什么就不能看一看更多的芸芸众生如何陷入历史的巨大旋涡,晕头转向?所以他选择了用文字来记忆,为父母写一本书,帮他们也帮自己理清理顺父母过去了的几十年究竟填到了历史的哪一个缝隙里去了。
       是否在一个不经意间,发现母亲已生华发?是否在一个转身,父亲的皱纹醒目得扎眼?是从哪一个环节起,那个风华正茂的母亲有些怕累喜软?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变得疲惫不堪?他们自然而然地随性快乐,平静享受接踵而至的年岁,不比较,不抱怨,不滥情地施舍善意,也不冷漠地残酷无情。他们让我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地点都可能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历史虽在一遍遍重演,小人物却自有独一无二的大世界。只要你保持天真的信心,积极追寻思考,勇敢面对多变,那么生活将妙不可言。
  •     ——读南帆《关于我父母的一切》(修订版)
       擎钟
      
      (原载《燕赵都市报》2010年12月12日)
      
      风云变幻,历史高深莫测。历史是危险的。
      历史的布景又换过了无数遍,属于“父母”的那个时代已经沉潜在历史的海底,一个新的世纪到来了。这是一个日新月异、崇新尚变的时代。新时代的生存法则是轻装前进,还有什么必要把历史的沉旧包袱背在身上呢?唯有遗忘,唯有一往无前,才不至于“OUT”——这个流行的英语单词形象地描述、概括了新时代的精神基因。
      “眼花缭乱的时尚后面,大面积的社会性遗忘正在开始。”历史似乎又重新走到了一个虚妄的时刻。我们只不过创造了一个新的虚妄的时代。历史的延续性也许值得质疑,但大面积的社会性遗忘更像是刻意的断裂:“一代又一代之间的相互遗忘形成了历史地表之上的巨大裂缝”。如何面对遗忘,这显然是《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力图正视的一个主题。
      遗忘之外,对历史的误读同样也是一种危险的“历史”行为——譬如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和60年代末出生的观众的想象。《关于我父母的一切》让我们意识到:历史的面孔在一墙之隔可以是迥然不同的,历史的真实唯有在历史的全景中才能得以显现:“我终于明白,那些有趣的细节已经淹没了历史全景——戏剧性又一次取得了耀眼的胜利,与此同时,另一些基本的历史涵义悄悄地消失了。”
      历史是一场戏剧吗?历史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一场戏剧。但是,遗忘或者误读——只要这种戏剧性的历史意识还存在,历史极有可能演变为一出又一出的戏剧,历史也只能一再地虚妄下去。这个意义上,与其说历史是危险的,不如说是危险的“历史”。这也许是理解《关于我父母的一切》的写作及意义的关键:不仅仅是唤醒一个时代的记忆,而是对历史精神的一种呼唤和期待。
      在文学史上,文学对历史的想象更多地呈现在小说这个文体上,这要得益于小说文体在叙事上的美学优势——小说显然更适合承担动荡起伏的故事情节和细腻曲折的人物形象。文学史似乎也证明,小说与历史有着天然的姻亲关系。相比之下,散文更像是家长里短、街谈巷议,上不了历史庄严的台面。
      但是,《关于我父母的一切》说明了散文与历史结合的可能性。一些生活的“边角料”——“父亲”的口述、笔记,“我”的少年时代的印象,某些文学作品的片断,对某个事件的想象,某些特殊的语词——譬如“革命”、“自杀”等语词的延展,等等——承担了一个个历史片断的形象塑造,在可以称作“互文”的形式中,自由地敞开了历史表现的各种角度,也掘进了历史表达的更深层面。这些边角料的自由组合与其说建构了一个完整的历史叙事,不如说呈现了一种形象的历史氛围。
      这是否也揭示了历史的另一种真相:历史未必都是惊心动魄的重大事件,也未必都是慷慨激昂的英雄豪杰。即使像“父母”一样的小人物,即使只是一些散漫零落的生活片断,也寄寓着一个“时代”的历史图景。这也许将颠覆我们对“历史”的迷信和膜拜,同时也将提醒我们对历史有所承担的意识。
      历史,始终是人的历史。
      
      《关于我父母的一切》(修订版)南帆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     
      
       南帆
      
       1
      
      《关于我父母的一切》一书写于2003年。我曾经在序言之中说明,这本书是一个早产儿。它打乱了我的写作计划,自作主张地挤到前面来。当时,种种记忆、感慨和叹息烤灼得我坐立不安,如同反反复复的噩梦。所以,写作毋宁是摆脱不尽的缠绕。一吐为快,喘出一口气,然后才能干些别的事情。完稿之后转过脸来,日子的确轻松多了。
      如同某种刻意的回避,这么多年我不再翻阅这本书。我熟悉这本书的封面,暗红的底色上套印父母的黑白照片;我很少打开封面,背后的文字保存了写作时的伤感与内心疼痛,我不愿意再陷进去。我几乎不向外人提起这本书,不是再三催讨决计不送。这本书出版之后获得一个文学奖。我在颁奖会的致词之中坦率地表示,对于这本书没有太多的自信。一个儿子置身斗室思念父母,竭力猜想历史为什么捉弄他们,这一切对于公众具有多少意义?这本书确实敞开了内心,从各种感叹、忆念、想象到迷惑和悔恨。这恐怕也是我不愿示人的一个潜在原因。我习惯于冷却文字,隐藏强烈的表情,做一个反讽式的分析家而不是夸张的抒情诗人。为什么不增添一些缠绵情话或者兴高采烈的笑声?为什么不敢当众舞蹈或者公开流泪?我的内向性格大部分要追溯至生活的训练。无拘无束地暴露自己,收获的多半是伤害——如果说,这仅仅是我屡试不爽的小经验,那么,对于父亲说来,这恐怕是刻骨铭心的重大挫折了。一次坦诚的交代与一生的蹉跎,这即是父亲贡献给这本书的情节。父亲一辈子的心得就是小心翼翼的提防技术,他尽职尽责地将这一笔精神财产传给我。所以,戒意植入了神经,即使写作的时候可能忘情地倾囊而出。一些人半小时之后就可以向陌生的面孔倾诉自己的失恋或者五年之内的晋升计划,这种爽朗的性格令人羡慕。无数宠爱簇拥在他们周围,阴谋和圈套闻所未闻。但是,我做不到,甚至充当听众也会有些不自在。大多数时候,伤感与内心疼痛是说给自己听的,写作犹如独白。所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邀请重新出版《关于我父母的一切》,我的第一个感觉是犹豫——有必要吗?
      重读这本书的时候,有些段落还是让我心酸难抑,眼角湿润。我抬眼看了看窗外刺眼的午后阳光,放弃了修订或者补充的念头。一个完整的写作心境留在了当年,重新介入有些唐突。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巧合:我写作这本书的年龄,正是父亲结束下放生涯返回这个城市的年龄。
      我曾经有一个心愿:到母亲的灵位前烧一本书,算是一个告慰。我还想请母亲宽心,她这一辈子已经竭尽全力,各种磨难不如说是历史悲剧分配的一个个细节,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逃脱不了。不过,这件事迟迟没有做——仿佛又觉得有些多余。母亲一辈子仅仅操心几个亲人,阴差阳错,厄运连连,她甚至连喘气的间隙也没有;现在,她终于甩下了那些揪心不已的事情,何必还要拿什么历史不历史打扰她的安宁呢?
      
       2
      
      《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出版至今的这一段时间里,书中提到的祖父那一幢老宅子拆除了。
      拆除之前,那一幢老宅子已经朽烂不堪。门框破损,柱子开裂,潮湿的地板一寸一寸地腐烂,大厅的瓦顶塌了一大片,几缕刺眼的亮光从瓦片之间的窟窿照射下来。老宅子的大限来临之前,大部分窗棂、柱础、门板已经被陆续缷下来卖掉。那一天铲车进场,轻轻挥了挥铁臂,老宅子就轰地一声坍塌为一地的瓦砾。
      我的童年记忆之中,每年正月的某一天都要跟随父母到祖父的老宅子来。老宅子隐在一条幽暗的巷子深处。巷子的石板路面湿漉漉的,好像从来没有干过;巷子的两旁多半是二层楼的木板房,不时就有一条竹竿横过巷子上空,竹竿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物。据说这条巷子曾经是这个城市最为繁闹的商业区。祖父老宅子是一个三进大院落,天井由大石条铺成,两个八角形的大鱼缸,一盘石磨,一口水井,井水冰凉刺骨。天井的边上是一个小花厅,两层的木板房。花厅里还有一个小院落,院子中央的石板撬起了两块,堆上泥土种一架的葡萄。正月的天气多半阴冷难耐,这种四面透风的老宅子几乎呆不住。父母和叔叔、姑姑到祖父祖母的房间里谈天,我会伺机溜上花厅的二楼,二楼走廊的木栅栏边上晒得到太阳。现在回想起来,每年正月的这一天就是家族的聚会的日子了。
      很长的时间里,我从未意识到“家族”这个词与我的生活有什么联系。一只背囊,浪迹天涯,我向往的日子是个人挺进世界的纵深;扶老携幼的家族只能是一个负累。待到我踏入中年,定了定神想到了家族的时候,那一幢老宅子已经轰地成为一地的瓦砾。
      《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出版至今的这一段时间里,我的一个叔叔过世。他患了脑瘤,手术之后失明,继而丧失意识,浑浑噩噩地拖了几年之后离开。我的另一个叔叔患了食道癌,已经到了晚期。病痛,衰弱,上一代渐渐老迈、黯淡;家族里的大多数晚辈分散在各自的角落里对付粗砺的日子,几乎不怎么往来。一地瓦砾的生活,这是我想到的一句话。这种生活坚硬,乏味,枯涩,种种多余的温柔、豪爽、亲善、清高都已经拧干。一元钱就是一元钱,一块砖就是一块砖,锱铢必较,越界必究;哪怕是一双袜子,几文小钱,该变脸就变脸,决不碍着什么情面。我们没有万贯家财,也不必因为念了一两本书就在那里发酸。要不是敢于骂街撒泼,周围的人早就踩到脸上来了。
      我没有任何异议——我也曾经在这种生活之中打过滚。然而,一个从未谋面的先人就是在这个时刻浮出我的意识:我的太祖父。他从这个城市的郊区闯入,一来二去竟然挣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他是中兴这个家族的大人物。作为长孙,父亲是他的掌上明珠。父亲小时候时常被太祖父带上黄包车一同到轮船公司上班。不仅光宗耀祖,估计太祖父还指望这一份家业庇荫子孙后代。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先人,当年他为自己修建的大坟墓已经预留了父亲母亲的席位。不知他有没有想到,偌大的一份家业散落得如此之快?我猜他在地下肯定清晰地听到,那一幢老宅子轰地坍塌为一地瓦砾。这是不是他挣下的家业里最后一笔财产?从此,他的子孙再也不会聚在自己的屋檐下,交换街谈巷议,家长里短,然后一起吃一盘热气腾腾的年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人的确有一些不凡的慧眼。
      
       3
      
      太祖父肯定没想明白,为什么父亲毅然丢弃了祖传的家业,投身于前途未卜的革命?
      我也没想明白。父亲大约不喜欢少爷的身份,他宁可自诩为知识分子。衣食无虞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如此向往革命?这本书把疑问提出来了。当然,父亲的后续故事令人伤感:一声当头棒喝,父亲胸腔里滚烫的激情疾速冰结,凝固为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怀疑,收押审查,一个清白的结论——但是,若隐若现的怀疑从此挥之不去。三十年的时间,父亲不时处于失控的下坠气流之中,唯一能做的就是心惊胆战。三十年后终于着陆,大汗淋漓的父亲只顾得上额手称庆,他完全想不起年轻时曾经拥有的指点江山气势,甚至也想不起有过满心的委曲。当然,父亲不会考虑追究什么。他的故事如此模糊,甚至找不到哪一个固定的反角。父亲之所以无处藏身,恰恰因为不是哪一个人出于私人恩怨故意为难他。所以,我只能把父亲的遭遇称为必须分担的“历史之谜”。
      文学能不能尝试接触这个谜团?我曾经在另一个场合说过:“世界范围内,只有为数不多的作家获准进入革命历史内部,解读种种成败得失。所以,无论是激动人心的成功还是令人扼腕的代价,人们都没有理由辜负如此奇异的文化矿藏。”
      前一些日子,听说一些年轻知识分子对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生活表示憧憬不已。这些年轻知识分子营养充足,智商很高,许多人有机会在美国或者欧洲的学院里深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们还未出生,以至于错过了那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用宽厚的微笑告诫周围:胸怀历史,放眼全球,没有必要夸大个人的挫折,多想一想当年的国民经济生产总值和国防力量如何飞速增长吧。这些年轻知识分子读了很多书,广泛地从各种资料之中收集数据,而不是笨拙地拉出自己的父亲母亲作为例证。引用各种数据掩埋血泪,这的确是理论的擅长。
      我曾经私下向他人表示,我的学识和思想已经无法企及这些年轻知识分子的飞翔高度。不料对方轻轻一笑。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图书馆和国际学术会议生产出来的各种理论产品。纸面上的建筑,学院里的政治。教授们编织的革命故事由一大批艰深的概念担当主人公,长长的英文注释交代了故事的背景。学院体制负责发行这些故事,找到读者,并且慷慨支付稿酬。激进也罢,狂狷也罢,一本正经也罢,发一点小脾气也罢,教授们喜欢在学院体制内部摆出各种竞争姿态。攒出一篇叫得响的论文,马上买一张机票直奔某一个国际学术会议,然后大摇大摆地造访西方的著名学府。所有的人都清楚,这些知识高地颁发的任何证书都是一大笔文化资本。相形之下,父亲远不如他们聪明。当年的父亲刚刚读了几本革命刊物,立刻激动得忘乎所以,义无反顾地抛开了学院投奔革命。“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父亲骄傲地唱着《八路军军歌》,脚蹬一双短靴,意气风发地从上海走回这个城市。当然,父亲这种微末的角色不可能炫耀什么。革命年代涌现了如此之多慷慨悲歌之士,他们才是真正的一代风流。所以,估计父亲怎么也料想不到,现在居然轮到一批安享学院体制的教授们表情激昂地嫌弃他们小气——这种剧情的跳跃的确有些怪异。
      有个人建议再读一读昆德拉,虽然这个家伙的时髦劲已经过去。反讽是昆德拉的一个爱好,他的刁钻故事时常让人心里不是味道。可笑的是,我们总是不知不觉地充当了反讽的素材,一不小心就让他逮个正着。曾经听到一种异议:昆德拉似乎不像是那么伟大的作家,况且,诺贝尔文学奖至今还不愿意向他敞开大门。我很乐意认可这种评价,然而,我要表明的是另一个问题:我的心目中,许多口气吓人的教授远比昆德拉渺小。
      
       4
      
      当我重读《关于我父母的一切》这本书的那个下午,父亲就在不远的另一幢房子里和几位老人一起搓麻将。现在,他是一个撤出历史的闲人了。如果此时他还在高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大约要被街上的人送到精神病医院去。历史不再需要他做些什么了,这时,搓麻将有助于打发多余的时光。“八条”,“二饼”——“胡了”!这就是闲常的日子。现在,那些庄严的政治辞令很难骚扰父亲的心情了。
      当然,父亲始终自认为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他闲暇时还要写几句小诗,甚至写了好几万字的小说。父亲不在乎是否刊登或者出版。这种写作一半是重温年轻时的文学之梦,一半是向历史发表告别演说。他写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旧事,一些诗句之间不免夹杂若干激愤之辞:
      
      ……
      心已摧
      鬓先斑
      有口无言
      
      自家的伤口自家舔
      别趴下
      管他青眼白眼
      ……
      
      如此等等。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些陈年旧帐还是日复一日地退出父亲的视野。年轻气盛的时候,即使不能主宰天下,至少也要主宰自己。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如火如荼的革命席卷动荡的大地,无声无息地躲在深宅大院里拨弄算盘珠子岂不是辜负了一生?现在的父亲终于明白,他不过是落入历史洪流的一粒草芥,什么也主宰不了。当然,父亲同时明白,自怨自艾无补于事。孔子说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愈矩,父亲已经八十有余,现在该是从容豁达的年岁了。顺天从命,夫复何言?这几句诗倒像是他对于自己的劝慰:
      
      君不识
      
      劝君不必意悽悽
      庸常人莫怨天低
      天道持平君不识
      三十河东三十西
      
      
      夫子无言
      
      行年八十尚何期
      夫子无言后古稀
      有我无我浑闲事
      利钝得失两由之
      
      
      父亲撤出了历史,进入了他自己的人生。我突然想到,“历史”与“人生”是不同的两个范畴。我一度过于热衷“历史”一词——“历史”屡屡被当成思想起跳之前的助跑。历史是政治宣言,是世界大战,是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历史的不尽长卷之中,无数蝼蚁小民不由分说地编织于众多的重大事件,同呼吸共命运。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历史的大目标似乎把个人所有的琐碎体验全部收缴。然而,“人生”只能以个人存在为计量单位。击败情敌的得意,丧失亲人的悲伤,高血压引起头晕,新买的鞋子太大不合脚——诸如此类的百般滋味只得交付个人自行料理。总之,历史是共有的,人生是自己的。撤出了历史之后的父亲很少仰望那些宏伟的蓝图了。耄耋之年,父亲深有感触的人生遗憾毋宁是母亲的早逝:
      
      告亡妻
      
      袅袅香烟素素斋
      莹莹瑞果告亡妻
      若非卿卿步履急
      手挽手来乐雪霁
      
       5
      
      重新出版《关于我父母的一切》,我又翻出了昔日的老照片。一些老照片破损得厉害,只得请专业人员利用计算机修复。现在的计算机修复技术令人惊叹,许多老照片最大限度地恢复了原貌。有时,我忍不住产生一个大胆的愿望:计算机能不能还原母亲在世的日子?
      这一次又找到了两张母亲的老照片。一张是母亲抱着妹妹,另一张是母亲坐在草地上,我、姐姐、妹妹三个人偎在她身边。想必这两张照片都是由父亲拍摄。第二张照片上,母亲笑得十分开心。那时大约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母亲三十来岁,渐渐成为一个丰腴成熟的少妇。六十年代初期出现过一段短暂的平静生活,这大约是母亲笑容最多的一个时期。
      母亲笑容最少的一个时期肯定是七十年代初期。大约五年多的时间,母亲与父亲下放至闽北建宁县的一个偏僻的山区。不久之后,父亲眼底大出血,不得不返回城市养病,母亲一个人住在村子外面的一幢孤伶伶的木板房里。木板房三层,大小房间二十一间,据说闹鬼。夜黑如墨,山风呼啸,木板房四处乱响。母亲龟缩在一个房间里,拴好房门和窗户,就一盏摇晃的昏黄孤灯给我们写信,絮絮叨叨,巨细无遗。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真正熟悉了母亲的斜斜字迹。母亲对于写作没有兴趣。我已经在这本书中提到,住在大山里的母亲无非是依赖写信短暂地解除孤独和恐惧。只要哪一天条件许可,她立即会拎一个小包往家里跑。
      从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到闽北的偏僻山区,途中多半是蜿蜒的山路。父亲记得,临近建宁县的一段路程称为“万洲岭”。山路险峻崎岖,缠绕盘旋,一座山峰刚刚闪过,另一座山峰又扑面而来。父亲有心算了一下,半小时之内转了一百零八个弯。第一次乘车过万洲岭,父亲和母亲被晕车折磨得厉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四十年之后,我才得到机会沿着这一条山路到建宁县。那一天许多路段正在铺设水泥路面,坑坑窪窪,众多的推土机和铲车共同作业,机器的轰鸣与飞扬的尘土混成一片。即使握紧扶手,我还是时常被颠得从座位上蹦起来。就是在某一次剧烈的颠簸之中,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此行仅仅是回应内心的一个久久的羁绊,这里是找不到什么的。父亲和母亲的当年气息早就荡然无存,建宁县城里也没有。
      建宁县城倚山傍江,我仅仅逗留了几个小时。我很快放弃了进山查访那一幢木板房的打算。询问之下,一时没有人说得清那个村子的位置。四十年期间,行政建制几度改变。公社、大队已经消失。据说那个村子脱离了原先公社的管辖,与另外几个乡村组成一个新的镇子。执意地查询似乎有些矫情,那一幢木板房又不是什么著名人物的故居。况且,我猜想母亲的灵魂不一定愿意旧地重游。
      回到家里到网络地图上查了查,那时的地名的确不见了。当年我不断地往那个山村寄信,信封上的地址早已经背诵得精熟:“建宁县客坊公社桂阳大队”。现在,这个地址只能保存在我的心里,连同那一幢想象之中的三层木板房。
      年过半百,保存在心里的故事愈来愈多。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超重的记忆令人生厌。但是,记忆还是顽强地挤入生活,从不退却。现在,这一部分记忆终于完整地落到纸面之上。写作是一次解脱,也是一次送行。从此,这一本书如同一叶扁舟飘流江湖。我想,我大约不必再为父亲母亲的往事写些什么了。
      
      
       2010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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