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陵春秋

出版时间:2013-1  出版社: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李永平  页数: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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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简体版序  一本小说的因果  李永平  一九七六年秋天,我,来自南洋的一个浪子,结束了在台湾大学的游学生涯,告别栖身九年的宝岛,又动身上路,这回一路漂流到新大陆,机缘凑巧落脚于美国东北的奥伯尼市,看到了生平第一场雪。  顶记得,那是秋末一个傍晚,我拎着书囊,从就读的州立大学文学院走出来,猛抬头,看见天色突然沉黯,纽约州中部平野上蓦地飞起一天白絮,蹦亮蹦亮,好似亿万个小精灵,结伙游荡在空中,只顾互相追逐嬉戏,闹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纷纷降落到城中户户人家的烟囱上。刹那,整座大学城就给覆盖上了一层瑞雪,白皎皎悄没声。那年大雪来得特早!瞧,城外那一林子枫树兀自展示着浑身的红妆,这当口,仿佛突然被放了一把火,哗啦哗啦火烧火燎,迎着朔风,朝向西天一滩淤血似的残霞,不住招飖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从校门口望去,好不灿烂壮烈。来自赤道的浪子,这下可看呆啦,眺望了好久好久才背起了书囊,迈步走进一镇暮霭炊烟中,踩着满地碎雪,跋涉在放学回家的路途上。市郊住宅区四下阒无人声。橐,橐。浪子边行走边侧耳倾听自己的步履声。霎时间,偌大的一个市镇,仿佛只剩得他一人在外独行。  雪下得密了。整座奥伯尼城给笼罩在漫天飞絮中,转眼隐没,天地间浑白一片,只看得见街道两旁成排枫树梢头,家家屋顶上,柴烟袅袅。不知哪一家传出小姑娘呼唤狗儿的声音:“黑皮不要叫,乖,赶快回家哦!”南洋浪子把茄克领口紧紧扣上了,缩起脖子,顶着刺骨的北风,踩着人行道上越积越厚的白雪,一脚高一脚低,蹭蹬走过布坎南街两旁一幢一幢黯沉沉、驮着雪堆、只阁楼窗口亮晶晶、透出两框子鹅黄灯光的木屋。橐,橐。一路走,不知怎的一路只顾回忆起二十年前,他孩提时代,发生在赤道丛林中的往事。  北美洲满天飘雪中,那圣诞节图画般宁谧、美丽、白皑皑的奥伯尼镇上,鬼魅似的,阴森森色彩绚烂的一个意象,倏地冒出来,浮现在浪子眼前:  南天大海,日头炎炎。婆罗洲那苍苍莽莽地平线上一颗火球下,一个老婆婆,身穿客家妇女黑布衫,耸着满头花发,弓着背驮着个红布包袱,独自个,行走在雨林中一座闹哄哄人头攒动的市集上,从街头走到街尾,从镇内走到镇外,不知在哪里歇息一晌,又顺着原路,穿过巴刹慢吞吞地走回来。日复一日。朝出晚归……  这个孤单的老妇人,怎么会流落在赤道海岛上?她从何处来?往哪里去?她背上那个鲜红的沉甸甸的包袱,里头装着什么东西,隐藏什么秘密?她有没有亲人?  无可考。记忆中从不曾听大人们谈起这件事,仿佛那是一桩罪孽,不可公开谈论。只记得有一回坐在庭院中喝茶讲古,父亲说溜了嘴,提到“刘老娘”和她的儿子“刘老实”,还有一个苦命的童养媳。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媳妇儿的名字,就看见我妈抛过来的眼色,立刻闭上嘴巴,悄悄回头望了望身后,不吭声了。  小时候住在英属北婆罗洲,沙捞越邦首府古晋市,平日上学途中,或放学后在街上游荡,时不时就和这老婆婆迎面相逢,擦肩而过:有时在市中心的印度街;有时在太阳下血腥弥漫、苍蝇飞绕的河滨市场;有时在市场旁那条——儿童止步!——黑魆魆,人影飘忽,大白天一蕾蕾红灯闪烁,呻吟声四起的私娼胡同;有时在大伯公庙山门前(久违了,慈眉善目笑眯眯的大伯公,客家人的守护神);有时在市郊那纸钱四下飞扬、孤塚虆虆的华人坟场……  老婆婆一直低垂着眼睛,望着地,对周遭的事物不瞅不睬,只顾弯着腰驮着她的包袱,走她自己的路。她那干瘪的小身子伛偻着,无声无息,一步一蹭蹬,踽踽独行在酷暑天,艳阳下,古晋市那满城雪似灿白的天光中,一条游魂也似。后来有一日(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吧),她老人家忽然没出现。从此,城中街道上,熙熙攘攘巴刹中,再也不见她的身影和她那个红包袱。整个人,神秘地,被婆罗洲的毒日头蒸发掉了,不知所终。  往后,老婆婆的红包袱就一直潜伏在我心底,冤魂不散,时不时,倏地从我梦境中窜出来,逗弄我一番,随即又如鬼魅般消失不见。如此过了六年。高中毕业了,我离开婆罗洲到台湾升学。就读台大外文系期间,在恩师颜元叔教授鼓励和指导下,我开始学习写小说。《拉子妇》、《围城的母亲》、《胡姬>》……这挺青涩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以“支那人”为主题,在台湾发表,颇受宝岛文坛人士的喜爱和好评。这些充满热带情调、南洋风味的作品写的,全都是婆罗洲的人物和故事,全都跟我的童年记忆有关,奇的是,其中竟没有一篇提到“刘老娘”和她的红包袱,更没有一篇以她为主人翁,讲一则完整独立的故事。仿佛在我心中,我早已忘记这个强烈的、血似鲜明的、在孩提时代曾深深震撼我心灵的图像。  我并没有忘记。  如今回想,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因缘未到?写刘老娘故事的时机,还没有成熟?  留台九年后,我又“负笈”上路了。这回是前往纽约州立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深秋的黄昏,背着书包迎着初雪,行走在放学回家的路途上。走着走着,毫无预警地,婆罗洲古晋城的老婆婆耸着一头花发,弓着腰,驮着红包袱,骤然从我内心深处那个旮旯角落蹦出来,静悄悄,现身在离乡万里的北美洲,那风雪夜里,一座圣诞夜般宁谧的城镇。老人家一径低着头,垂着眼睛,拐着一双穿着唐山绣花鞋的小脚儿,蹭蹬在雪地上,好久,没声没息,自顾自地慢吞吞行走在我前方。  “见鬼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突然想起了这个老婆婆?她肯定已经过世多年,在婆罗洲丛林中,化成一摊爬满蚂蚁的白骨了……”浪子心中嘀咕。“待会儿见到琼安,得跟她讲这件童年往事,听听她的想法。”  浪子踩着路上的积雪,朝向琼安居住的托克威尔街,一路跋涉过去,边走边说梦话般喃喃自语:“琼安,班上的美国女同学,聪慧的法文系学生,研究福楼拜和巴尔扎克的小说。她听了我的叙述,也许能够从这个孤伶伶,背着个布包,漂泊在南中国海一座丛林岛屿的老妇人身上,有如侦探般,嗅出一些端倪,找到几条线索,甚至看出一则震撼人心的故事来呢。”  那雪下得大了。整座奥伯尼城,沉陷在纽约州十一月这场突如其来的初雪中,白茫茫静悄悄。呜汪呜汪——不知哪里传出狗吠声,嗓子越拉越长,凄凉得紧。走着走着忽地万籁俱寂。风停了雪止了,浪子觉得偌大的北美洲霎时间回归到了太初时期,原野上杳无人迹,跫跫跫,只有他这个来自南洋热带雨林的人,背着书囊踽踽独行。  一路走,不知怎的,他心中一路兀自思念婆罗洲大日头下,白灿灿阳光中,一条幽魂般,驮着红包袱来回行走在古晋城里、大巴刹上的客家老婆婆。  北美洲的夕阳,燃烧了一黄昏,终于坠落在地平线外。枫林中只听得群鸦呱噪。天际那滩残霞,早已凝结成一抹血。天黑,风起,哗啦啦呼飗飗,整个镇甸给卷入了那一漩涡又一漩涡满山遍野追逐、嬉戏的火红落叶中,蓦一看,好似满城下起了血雨。镇尾,州大研究生聚居的托克威尔街尽头,风雪中一盏路灯朦胧。  阁楼窗口,琼安点亮了灯。  *  *  *  “吉陵”是个象征,“春秋”是一则语言。《吉陵春秋》这本书讲的是报应的故事——那亘古永恒、原始赤裸的东方式因果报应,在我的童年十七,在我出生、成长的那座赤道岛屿,曾经蛊祟一整个支那城镇,造成一镇人心惶惑不安,延续数代之久。  这是琼安给的提示。那晚在北美洲枫林小镇,风雪阁楼中一盏台灯旁。一言点醒迷惘的浪子。于是,那年在纽约州立大学,我边攻读硕士学位,边着手写作“吉陵”系列小说的第一篇《万福巷里》。  这桩奇妙的、带着些许灵异色彩的因缘,我在一篇文章中详细记述过。 如今,趁着《吉陵春秋》在大陆出版,再次回溯这本书的创作历程,有一件事依旧让我困惑不解。  《万福巷里》的初稿写得极快速。那光景,就好像我心头的一根“闩”,飕地被琼安拉开了。多年来孕育在我内心,却一直被禁锢在阴暗角落、见不得天光的那个故事,登时便如同一潭决堤之水,哗啦啦汹涌而出:吉陵镇有一条后巷叫“万福巷”,住着开棺材店的刘老娘母子。阴历六月十九日,观音菩萨诞辰,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迎神赛会上,刘家小媳妇,美丽的长笙,在一镇百姓和香客注视之下遇劫,当晚上吊死了……  一连三天,通宵不寐,我坐在宿舍窗下一盏灯前,面对窗外一轮皓月下,奥伯尼城那白雪皑皑、宛如圣诞平安夜的景色,边喃喃自语,边发狂似地书写。完成了万把字初稿,得意洋洋,将三十张四百格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摊开在灯下,朗声诵读一遍。  我愣住了。  这便是我要写的南洋故事吗?  这个“吉陵”,我在小说中描写的城镇,和镇上那条“万福巷”,我的女主角遇劫的地点,怎么看,可都不像我的故乡婆罗洲呀——不像我在孩提时代,目睹一个白发老婆婆背着红包袱,日复一日,来来回回,独自行走在毒日头下的那座丛林城市,古晋。咦?“马华作家”笔下的热带情调,南洋文学中必会出现的蕉风椰雨、甘榜巴刹和纱笼女郎,在我这篇小说中,怎么全都不见了踪迹呢?  说也离奇,我笔下的吉陵镇,和居住在镇里的那群“吉陵人”,他们的生活习俗和语言情感,倒让人联想到清末民初时期,中国南方某省、某县的一个村镇——我这一辈子还不曾回去过的“唐山”。(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龙应台女士评论《吉陵春秋》的文章,便是以《一个中国小镇的塑像》为题目。 )这是怎么一回事?从一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要写一则曾让我刻骨铭心的童年往事呀。那是发生在婆罗洲烈日下,闹哄哄巴刹中,阴魂般一路追缠我,跟随我来到万里外的北美洲,现身在风雪夜里的一桩冤屈。  写作过程中,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以致阴差阳错,这个南洋故事竟变成了一则古老唐山传说。  当下,我的错愕和困惑可想而知。  于是那一整个漫长的冬季,有如一条游魂,我时时背着书包,踯躅在奥伯尼城的茫茫雪地上,搔首苦思,口中呢呢喃喃,试图给这个诡谲的创作现象——书写过程中某种神秘、不知缘由的蜕变——找出个道理来。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情急之下我甚至发起狠来,拿支红笔,把整篇小说彻底修改三次,将遗失的蕉风椰雨、甘榜纱笼等热带意象,一古脑儿,塞回故事中,费了老大的劲,给刘老娘的媳妇长笙在迎神夜遇劫的悲剧,添上浓浓的赤道海岛风情。然而,却不知怎的,改写后的《万福巷里》读来总觉得不对劲。初稿中那股强大的力道——那赤裸裸、不经修饰、近乎原始的东方式因果报应——经过蕉风椰雨一洗礼,莫名地被冲散掉了大半。长笙的冤屈和吉陵镇的罪孽,于是,变成了一则浪漫凄美、充满异国情调的南海传奇。  无可奈何,我只好厚着脸皮又去找我的美国同学琼安,请求再次指点迷津。  琼安听了我的诉苦,只笑一笑,问道:“永,你写这篇小说是不是出于真心?”  “是的!”我望着灯前琼安那两只湛蓝的眼瞳,使劲点头,“百分之百的真诚。”  “好。你就遵照你内心的指示,大胆、放心写吧。不要管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婆罗洲,还是在中国——你口中的‘唐山’——甚至实在美国。你要写的是一则具有宗教意味的道德寓言,一个永恒的报应故事。永,对不?”  好琼安,一言点醒痴迷人。  是的。写小说没啥秘诀。真诚就是力量。  当下告别琼安,我冒着那年冬末最后一场大雪赶回宿舍,拿出《万福巷里》的二稿、三稿和四稿,丢进壁炉里,一把火烧掉。刘老娘婆媳俩的故事,恢复了本来的阴暗悲惨面目。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吉陵”。  那年春天,给吉陵小说的第一篇定了稿,也给整个系列的风格定了调,心中再无犹豫,便着手写作系列第二篇《日头雨》。水到渠成。这回可是文思泉涌啊!完成了纽约州立大学的学业后,我转往美国中西部,密苏里州,进入圣路易市华盛顿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功课繁重,只能挤出一点点时间,写了三篇吉陵小说。一九八二年,结束在美国的六年留学生涯,回到台湾,到高雄市中山大学任教,边教书边写作。一九八六年,终于完成这一系列——四卷、十二篇——环环相扣,以“红包袱老婆婆”为中心人物所发展出来的寓言小说,在台北结集出版。书名叫《吉陵春秋》。  想不到,这本书问世后,在台湾文坛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一时间学者纷纷为文,对它赞美有加。譬如哈佛大学教授、现代中国小说专家王德威博士,就特别欣赏《吉陵春秋》的艺术结构,称它为一个“小规模的奇迹” 。譬如龙应台女士。那时她刚从美国学成回来,意气风发,右手写杂文,痛陈台湾社会种种怪现象,出了一本《野火集》,以燎原之势烧遍宝岛;左手写文学评论,将当时台湾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小说家和重要作品,逐一点名批判,撰写一系列文章,汇集成《龙应台评小说》一书,文笔之凌厉,针砭之不留情面,引起文坛大师一致侧目。说来也是缘分,龙女士却独独钟情于《吉陵春秋》,为它写一篇专论,开宗明义就说:“总算盼到了一本真正好的小说。《吉陵春秋》像一颗坚实灿烂的宝石,在一大堆玻璃珠、塑胶珠中沉静的闪着幽光。”  还有余光中老师。他以诗人身份,破例为一本小说写序,将《吉陵春秋》比喻为一朵“十二瓣的观音莲” 。对当时台湾流行“恶性西化”的中文,感到痛心疾首的余老师,特别表扬这本小说的文字:“《吉陵春秋》的语言最具特色,作者显然有意洗尽西化之病,创造一种清纯的文体,而成为风格独具的文体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经摆脱了恶性西化常见的繁琐、生硬、冗长……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长短相宜,活泼而有变化……他的语言成分里罕见方言、冷僻的文言、新文艺腔,却采用了不少旧小说的词汇,使这本小说的世界自给自足地定位于中国传统的下层社会。” 对一个初出道、年方三十许的小说家来说,文字能得到台湾诗坛祭酒的赞许,可是一个大大的鼓舞呢。  更让大家惊讶的是,这本出自一个“侨生”之手的小说,竟一举夺下当时台湾两大报的文学奖:《日头雨》获《联合报》小说奖首奖;《吉陵春秋》赢得《中国时报》文学奖小说推荐奖,后来还闯入香港《亚洲周刊》评选的“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着实风光了好一阵子哩。  《吉陵春秋》,在台湾文坛被看成“一个异数”的小说, 问世迄今二十五年了。作者也由一个惨绿少年,迈入“高堂明镜悲白发”的晚年。这个年轻时自我放逐、栖身宝岛倏忽四十年的南洋浪子,盼啊盼,总算盼到两岸关系解冻,开放交流,他的作品终于可以正式的、堂堂的在神州大陆——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心中念兹在兹的“唐山”——出版了。国内的读者,初次接触这本出自一个华侨子弟的手笔,讲一则南洋故事,却使用纯粹的中国语言和象征,充满浓浓的“唐山”风味,读起来,既陌生又熟悉的小说,想必会有一番不同于台湾读者的体会和感受吧!  为了保持这本书的本色,大陆简体字版的排印,完全依据了一九八六年九月的台湾修订版,一字不改(除了几个印错的字),以纪念当年,浪子在北美洲一个风雪小镇上写作《吉陵春秋》时,所发生的那一桩奇异的、美妙的因缘。  二〇一一年十月  写于台湾淡水镇观音山下

内容概要

  《吉陵春秋》写的是不知神州何处的一个小镇——吉陵,镇上有一条烟花巷唤作万福巷。娼寮聚集中却有一家棺材铺子,女主人长笙素颜白衣,如污泥中的白莲,却不知那样清纯的美会变成一种诅咒。六月十九迎神夜,全镇人在巷口看迎神,泼皮孙四房起歹意乘机作恶,长笙被辱自尽,丈夫刘老实发狂杀了孙四房的相好和老婆,锒铛入狱。  后报载刘老实越狱,吉陵镇上便谣传他要回来复仇。长笙被辱当日谁人没有罪?风声鹤唳,人人疑神疑鬼,说是长笙的冤魂白昼作祟,复仇者坐在苦楝树下等人……  《吉陵春秋》全书以“十二瓣观音莲”的方式,用十二个互相联系的篇章将这个中心场景补全和升华,将读者的心一直提着到最后都不得解。

作者简介

  李永平,1947年生于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留系担任助教,并任《中外文学》杂志执行编辑。后赴美深造,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圣路易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先后任教台湾中山大学、东吴大学、东华大学。著有《婆罗洲之子》《拉子妇》《吉陵春秋》《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大河尽头》,并有译作《大河湾》《幽黯国度》《纸牌的秘密》《道德剧》《尽得其妙:如何读西方正典》《布鲁克林的纳善先生》等。  《吉陵春秋》入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英译本于2003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大河尽头》上、下卷分别入选2008、2010 《亚洲周刊》十大华文小说,并荣获第三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决审团奖。其他作品曾获时报文学推荐奖、联合报小说奖、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最佳书奖。 

书籍目录

简体版序 一本小说的因果卷一 白衣万福巷里日头雨赤天谣卷二 空门人世风情灯十一这个娘卷三 天荒蛇仇好一片春雨荒城之夜卷四 花雨大水思念满天花雨

章节摘录

  万福巷里  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好,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样清纯的美会变成一种诅咒。长笙嫁人时,才十六岁,好像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那刘老实,开棺材店的。多年后才听说长笙小时候吉陵镇发生了一场霍乱,她一家人,没逃过这一劫。好心的邻里慌忙拿来几张草席,把她爹娘和两个兄弟的尸身给包扎了,掇出后门,就要抬到镇外去埋。刘老实的母亲,刘老娘,赶了过来,看见长笙小小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大街哭,便舍了两口大棺,两口小棺,把长笙带回万福巷的棺材店里,养了六七年,做了她的媳妇。  万福巷,原不叫这个名字。县仓才盖起来时,东边墙下那一条泥巷还叫田鸡弄,另一边十来间的一排店铺,各行各业,都很整齐,居中的,便是刘家开的棺材号。刘家老店先前原是一间寻常的木匠铺子,附带做几口棺材。县仓落成了,几年间,吉陵镇热闹起来,刘老实的父亲才歇下了家私生意,专门卖棺材,铺子里,平时总是停着五六口高头红漆大棺。他们这一家的先代传下了一个规矩,既然做了这行,阎王脚下,讨半碗饭吃,平日少不得积些阴德,太平年里,一年总要舍上四五口好棺。后来有个军阀的小跟班驻进了县仓,靠田鸡弄那一排栈房,做了侦缉队部。弄里的人家,常常看见黑带血的污水流出墙外臭水沟里,招来一群又一群的青头苍蝇。军阀走了,好几年,一条弄子到处嘤嘤嗡嗡,正当生意人买卖都做不下去了,一家跟着一家静静的搬走,不久传说,县仓闹了鬼。两年下来守在弄里不肯搬的,只有那一个飘零一身的中年算命先生。刘老实的母亲,问遍了镇上,没有一个商家愿意跟棺材铺子为邻的,只好带着儿子媳妇俩,守住了老店。下午六点钟,紧紧闩上了铺门。后来有一个罗四妈妈,不知哪里,带来了几个娼妇,悄悄的就在弄子里租下了一个铺面。那几年,铁路通了,正赶着南货大批北销,红椒行情,一日三涨,山坳里的男人有了几个余钱,一个个瞒着家中妻小,上镇来快乐,才多久,一条田鸡弄开起了十家娼馆来。镇上首户曹家堂是这条巷子的业主,曹老太爷,嫌田鸡弄名字难听,便陈情县政府改成了万福巷,讨了个口彩。  这刘老实天天佝在黯沉沉的店堂里,低着头,一刨,一刨,打造着棺材。巷里走动的人,他也不睬。傍晚吃过了饭蹓踅到万福巷来睃望的闲人渐渐多了,一条巷子的娼门,檐口下,点起了十盏红灯笼。娼妇们,搽脂抹粉的笑出屋来站到了门槛上,一面剔着牙签,一面勾起了眼,瞅着她们家门口睃睃望望的男人。刘老实一声不响收了市,叼着烟,慢吞吞把一块块门板嵌回了门上。鸡啼大五更,巷里,人声静了,一两个过夜的客人红着眼睛铁青着面皮,钻出了娼户,躲开那一团扎眼的水红日头,沿着墙根儿急急走出了万福巷口。刘老实这才拔下了门插子,一块一块,卸下门板,泡一杯热茶,点根烟,剐剐剐地刨起了棺材板来。  满镇人家,炊烟四起。  六月十九!这一天那算命先生一早开了馆,端起一盅茶,慢慢踱到了棺材铺门前,瞅着刘老娘把两张红招纸贴在檐柱上,笑嘻嘻,说:“你老人家,又大发善心啦。”刘老实早巳叼上了一根烟,头也没抬,一脚,踩上棺材板,自顾自就刨了起来。算命的端详着他,咳了两声走到巷心上,一口浓痰呸的吐进县仓墙下那条臭水沟里,嗽了一口茶,慢慢又蹭回自己店门前,抬头看了看白市招上八个黑字。  我是山人  批算流年  他摇了摇头,呆了半天才一脚跨进了门槛里,在门口那张台子后,坐下来;架起老花眼镜,随手翻开了那一部脱了线的西游记。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棺材店左邻,满庭芳,两扇红漆小板门,咿啊开了。一个妇人顶着鸡窝似的一堆头发,抱着个搪瓷盆蹎跨出了门来。哗喇喇一声,半盆血水,泼出了巷心上。她攒起眉心,咬着牙望了望瓦檐上的一团水红日头,慢慢走到墙阴下,往那臭水沟里干呕了起来。两只奶子,揝在手里,呆呆的蹲了一回才挣红着脸,撑起了膝头。“要命的哟!”满庭芳那两扇板门洞又是一声咿啊,一个坳里人模样的中年男人,低着头,走了出来。堂屋里小小的一座观音神龛,红幽幽的闪亮着两盏佛灯。妇人端起了水盆,抢上两步,沉着脸,把肉颤颤的一胴身子堵在他面前。  “怎么!就走了?”  “春红姐,下回进了镇我再来刨你吧。”  春红撩起眼角,勾着他,爱笑不笑的龇开了一口亮金牙。坳子佬讪讪的就笑了起来,四下里,望了望,把手一掏,不声不响在她那一条肥白的膀子上恶狠狠地拧拶了一把。“馋痨!”春红瞅住了他,一咬牙笑骂了起来。  那男的便低下了头,觑个空,从妇人膀子底下一头钻出了门来,穿过巷心,沿着墙根子慌急急的朝巷口走了出去。春红看了看那膀子,淤了好一块,呆了呆,往掌心上呸的吐了泡口水,只管揉了起来。抱起水盆子前脚才跨进门槛,隔壁那刘老实喝过了一杯茶,刮刮地,又刨起棺材板。春红眉头一皱,心头烦躁了上来,乜了一眼。  “黑无常,触霉头,一天到晚,刨棺材!”  天还没交正午,十一点钟,那一团日头白灿灿地早已泼进巷心。沟里的血污,蒸热了,只见一窝一窝的青头苍蝇绕着满巷子,兜啊兜的,嘤嘤嗡嗡了起来。从巷口到巷尾那一家家娼门子,咿啊,开了,各户的龟公佝着背掇出了一桶桶的垃圾,往檐下一掼,两口烟痰吐到了巷心上,一回身,钻进了各自的门户里。一辆骡车,慢吞吞,踢跶进了巷口。那个收破烂的赶着苍蝇窝攀下了车来,抱起一口一口黑油油的竹桶子,一声不吭,朝车上撺了过去。车上那个赶骡子的,一面接,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兄弟!手脚放轻点,不好吗?阿婊用过的草纸你都拨到了我头脸上来啦。”春红打着哈欠,端了个漱口杯刷着一嘴金牙,蹬蹬蹬地,跨出了门槛。听见了这话,咬咬牙,在檐口日影里俏生生站住了,勾起眼睛,睨了赶车的一眼,笑吟吟说:“昨天晚上你姐姐我身上不方便啊,血娘子来了,不想做生意,偏那个害了色痨的坳子佬,口口声声,只要你姐姐!他不嫌,你这个垃圾佬,嫌起你亲姐姐来了。好兄弟!我想你啊,尝尝阿姐的亲口水。”一杯漱口水就泼喇喇地照头涮了过去。刘老实的母亲,刘老娘,听见了骡车踢跶声才慢吞吞佝着腰掇出了一桶垃圾,走出门来。春红看见了,眼皮一翻,望望天,蹎起一身白油油的肉堆子扭走回自己门里。那赶车的哈哈大笑甩起了皮鞭子,叭哒一声,蹿出了巷口。  春红又倒过了一杯温水,站出门来。一条巷子十来家都开了市,娼妇们盘着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打起连天响的哈欠,走出了屋,一扭腰,靠到了门框上。只见一张一张嘴巴子红滟滟的龇嘻开来,娼妇们一边刷起了牙,一边隔着门户兜搭上了闲话。长笙挽着篮子,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裤,日头底下,亮了一亮,走出了棺材店来。娼门上的女人,一时间,都停了粗口。刘老实一刨子又一刨子刨着棺材板,眼睛一睁,洞亮亮地,两撮鬼火儿似的,也抬起了头。十几双眸子静瞅着长笙一路走出了万福巷口。满庭芳一个小娼妇,十六岁,叫秋棠的,一时看得痴了,把含在嘴里的牙刷狠狠地一咬,叹出一口气。  “那一身细白!”  “日头也晒不黑的。”  青罗院门口那一个中年娼妇漱了口水,朝巷心一喷,接口说。第三个,吃吃地笑了起来。  “刘老娘年年六月十九,施舍棺材。”  “积了德。”  “给儿子讨来——”  “好媳妇!”  “算命先生啊。”  “说她那个相,长得好。”  “只可惜!”  “身上单薄了些。”  “不像个——”  “生孩子的哟。”  刘老实跨在棺材板上,听见了,一声不吭,把桧木板上一堆香喷喷的刨花,刷地,往地上一拨,点起了一根烟。门外,春红冷笑了一声:“一条黑炭头,趴在她身上!”青罗院门槛上那两个娼妇刷过了三遍牙,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咕噜了大半天,一口一声,说:  “春红姐,我说。”  “你身上呢也算一身白了。”  “不能比的。”  “人家身上的——”  “新鲜啊。”  “男人哟!”  “就喜欢春红姐身上的那一身白膘。”  “昨晚上那个坳子佬——”  春红牙齿一咬,手一甩,半杯漱口水白花花泼到了两个娼妇脸上。刘老实眼睛一睁就跨上棺材板,把半截烟,撂了,拿起刨子又在木头上一前一后刉刉刳刳的推刨了起来。  长笙挽着菜篮子,日头下,走回家来,那一身水绿水绿的小花,眨亮眨亮地。娼妇老鸨早已吃过了中饭站在门槛上,手里一根牙签,眼勾勾的,剔着牙。店堂里刘老实抬起了头,远远地守望着他的小女人儿走进了巷心。满庭芳门口红灯笼下春红坐在一张藤椅里,捧着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只管啜着,眼皮也没抬,冷冷说:“你老是跟着她,做什么?”孙四房在她跟前站住了,叉一叉腰,瞅着刘家的跨进了棺材店门槛,涎起了脸来:“刚吃过了饭,一个人闷喝了小半瓶五加皮,满身火烧火燎,燥得难受。”这孙四房柔笑吟吟地摸出了一块花绢小手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油汗。春红一咬牙,也不吭声,那大半杯热腾腾的香片就往巷心泼了出去。“吃了酒,你不会去挺尸?”孙四房愣住了,笑了笑,一双血丝眼睛只管睇着门里那一个十六岁的小娼妇,半晌才说:“一个人,有什么睡头!”春红把脸一抬。“棺材店那口子,等着你。”孙四房笑了,一张铁青面皮慢慢的沉了下来,手一翻,拶住娼妇的膀子,硬生生地拖扯出了藤椅。“欠刨的婊子!我三天没来,你嘴洞里就生了蛆。”春红站稳了身子,瞅着他,把手一摔,揉了揉膀子。笑道:“你这个人,脸翻得快。”孙四房笑讪讪的就眨了眨眼。春红一皱眉头吃吃地嘻开了一口金牙来,朝隔壁棺材店里,努了个嘴。“当心!这黑面无常会把你的魂儿拘了去。”孙四房登时放下了一张笑脸,挨近身,往娼妇两只奶子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只想在你身上,刨上一刨啊。”春红听了,脸上一红,呸的一声把叼在嘴角的牙签啐到了檐口下。“死人!把我比作什么哟?”一扭头撅颠起了那满身的白膘,闯进门里。  过了半支香,春红一身汗潸潸的,蹙起眉心,捧着一个搪瓷水盆把孙四房送出了门来。三点多钟那刘老实早已跨下了棺材板,收起刨子,把满地的桧木刨花屑扫了扫,叼上一根烟。孙四房低着头,钻出了门,在檐口灯笼下呆呆站住了,觑起眼睛来望了望巷子对面县仓屋顶上,荒落落,好一片灰瓦。春红看了看日头,白炯炯地也分不清是一个还是两个,滴溜溜,只管在天顶上,兜个不停。心神一晃,龇着牙从嘴里咒出了一声:“这天公!毒啊。” 一皱眉,把手上一盆红滟滟的污水,哗喇,哗喇,泼出了巷心上。回过了头来打眼角里睨了孙四房一眼,说:“大热天,中午少吃酒哟,自己看看,那张脸啊青得像死人一样。”孙四房脸一红,笑了,掏出那块花绢小手帕,敷了一敷额头上一片冷汗,一面看着隔壁刘老实把一块块门板嵌回了门口,归了位。“这棺材佬,大白天,就收了市。”青罗院门口,那个中年娼妇抱起了瘦伶伶两条胳臂,汗漓漓地挨倚在门框上,接口说:“今天什么日子?六月十九!坳子里的男人们都上镇来了,刘老实怕人看见了他老婆,会看坏的。”孙四房听了,呆了一呆慢吞吞走到了对面墙根下,蹲在日影里,一口,赶着一口,好半天咳呕出了一肚子五加皮来。“春红这婊子!要人命。”抖索索地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这才撑起身来,低着头,走到日头底下。  满庭芳门子里静静走出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妈妈,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大热天,穿上好一身的红绸。只见她,热腾腾地端出了一碗加料猪油桂花汤圆,笑吟吟地塞到了春红手里。“四妈妈!今天大喜啊?”春红接过了碗来,靠在门上,睨了她一眼。那四妈妈一双吊梢眼睛水汪汪的,好半天却只顾瞅着春红脖子上,抓一块,咬一块,红红紫紫。  “这个老孙!吸血的哟。”  四妈妈一扭头就吃吃吃地笑了起来,骂出一声。  门口一个后生小子,二十出头,来来回回一路从巷口到巷尾逡巡了两遍了。“小兄弟!姐姐想你啊。”那后生听了,身子一颤在巷心上呆呆地站住了,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慢吞吞,一步,一步,踅到了满庭芳灯笼下来。春红端起那一碗猪油桂花汤圆,咬着碗口,啜啜,喝了口热汤,两只黑眸子睐啊睐的,笑嘻嘻地只管勾着他。后生抬起了头痴望着她,一张黑脸膛慢慢涨红了上来,牙关一松,长长的一截烟灰抖落在衣上。那一身衣裳粉浆得挺直,进城亮相来了。春红瞅进了眼里,吃吃一笑,龇开了满口金牙,把嘴里含着的两颗雪白汤圆,突地,吐到巷心上。“好兄弟!姐姐疼你哟。”腰儿一摆扭两三步抢到了檐口下,一抓手,撮下了后生嘴里的香烟,吸了两口,喷到他脸上。后生摇了摇头,脚下一软踉跄到了满庭芳隔壁青罗院门口。  “原来是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坳子佬!”  春红一跺脚,咒了声,把那半截香烟掸到了地上,抬起脚跟,狠狠地踩磨了两下。隔壁那个瘦挑挑的中年娼妇打了个响哈欠,早已抢出门口,不由分说,一把挠住后生的膀子,推进了门里。跨过了门槛,她又探出头来白白的撩了春红一眼,笑嘻嘻说:  “这个小兄弟啊年纪轻,不知事!春红姐,饶了他一条命吧。”  “娘卖皮的!胳肢骚。”  春红啐了一口,咬咬牙一屁股坐进了藤椅里,一口,一口,呆呆地啜喝着那一碗热油油的桂花汤。满庭芳门子里那个老爹爹七十岁了,抱着一箱炮竹,佝着腰杆走出了门口。“这天时!热啊。”老爹眯起眼睛来望了望县仓屋顶上那一颗日头,叹口气,把长长的一条红鞭炮挑上了竹竿。春红眉心一皱,日头下,翻了个白眼。“老不死!一天到晚,只想放鞭炮。”老爹歪着头,一字一字听进了耳朵里,也不作声,慢吞吞的走回了门口探出骨棱棱鸡爪一般的手,倏地,在春红脖子上,抓出了四条血印子。  “我刨了你,婊子!吃饱了,嘴里漏风啊。”  棺材店两扇门板悄悄开了,刘老实穿着好一身喜气跨出了门槛。春红眼角里瞥见了,豁啷啷地把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翻起眼睛,望着县仓墙下一个坳子佬解开了裤裆背对着一巷的婊子,嘘,嘘,嘘。“哪里来的野人!棺材店门口,放尿。”刘老实听了眼睛一睁,黑黑地看她一眼,把黄澄澄的一篮桔子掼到了地上,一声不吭,拉上门。那算命先生摔着一壶热茶蹭了过来,眼上眼下,只管打量他。  “吃酒去?”  刘老实看了他一眼,提起篮子,低着头走出了巷口。春红呆了呆,手一伸就往头上拔下了一根银发夹来,剔了剔牙,呸的一声啐出巷心。  “黑脸无常!一天到晚蹲在棺材店里,刨棺材板啊,刨得老娘我心里发毛!”  “春红姐,噤声!不要惹他。”  算命先生端详着她。  “棺材佬!死人。”  “春红姐,早晚阎王会出票来叫他拘了你去。”  “去干什么!开窑子?”  “春红姐。”  “嗯?”  “你今年贵庚了?”  “龟公?”  “我说,春红姐,几岁了?”  “你老看一看。”  “二八。”  “唉!没那个命。”  “看不出来。”  “三十三!”  “三十三?”  “老啦。”  “春红姐!”  “说啊。”  “三十三,乱刀斩哟。”  隔壁青罗院那个瘦娼妇才送出后生,把一盆水白花花地泼出了巷心,笑嘻嘻,说:“你老别吓人!这条巷子闹了几年鬼,昨天,黑天半夜,我陪着客人,那挨刀的口口声声说,他听见有一个人。在县仓里面放开了喉咙大唱古城会认弟弟的关公!”一回头看见了春红家隔壁门口,檐柱上,贴着两张红招纸。“请问你老,这上面写的两个字,是什么?”  “施棺!”算命先生背起了手,踱到巷上,出了神,瞅着那两张红纸黑字的招贴。“四十多年了!这是他们家的老规矩,年年今天,施舍几口棺材,一直施到七月十九,整整一个月啊。”  “偏巧就有人贪便宜,挑在这个月里,死了。”  春红冷笑了一声。她家那个老爹挂起了两条长鞭炮,弓着背脊咽咽哑哑抱出一把胡琴来坐到了门上,拉了拉。头一歪听见了春红这个话,一泡口水,呸的,啐到她头脸上。  “今天什么日子!”  “好日子。”  “咒我死啊。”  “早呢,长命龟。”  “恶人刨的货!客人上门来了,婊子,卖去啊。”  春红一张脸刷地红了上来!牙齿一咬,抖索索地站起了身,一把捞住檐口下探头探脑的坳子佬,摽着他的膀子,不声不响,蹬蹬蹬揪进门里去了。  闹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巷子对面灰落落一片瓦房子,那一团日头早已烧着了一般,待沉不沉的,落霞漫天。满镇人家,炊烟四起。整条万福巷四下里氤氤氲氲蒸出了一窝窝尿骚。来来回回走动的闲人热活了起来,那些坳子佬尽挨挤着镇里人,睃睃望望,一张张黧黑的脸膛透着红,吃过了酒。青罗院门板外那个瘦伶伶的娼妇站到了门槛上,一面小圆镜,捏在手心,翻起眼皮出了神似的,一笔一笔,描着眉。镜子里,瞥见了那个给揪进门去的坳子佬冲撞了鬼一般,三脚两步,踱出春红家门口。“我那弟弟!忙忙的,赶什么?家里弟妇儿等着你回去放炮啊?”一句话说得满巷子的闲人嘻嘻哈哈,笑作了一团。那坳子佬,一扭头恶狠狠地吐出了一泡口水:“血虎!血虎!”煞青了脸皮,钻进人堆里去了。“死人!”春红咬着牙一身大汗走出了门口,脸上补过了妆,紫油油的,两团胭脂。隔壁门口描着眉的娼妇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  “春红姐,你也该歇个两天了!瞧,你把人家坳子佬吓得见了鬼。”  “你描你的眉,说我什么!”  春红绞起眉心,脸一沉,把手里一盆水往门口那一干闲人们泼喇喇地照头洒了过去,腰身一摆,蹎回了屋里。隔壁一个娼妇送出了客,抹了汗,扣上衣纽吃吃地笑了起来。  “春红那个肚皮啊也真争气!”  “年底,刮了一次。”  “年头又有了。”  “有了吗?”  “刮啦。”  “哟。”  “她家那个罗四妈妈,不知哪里去讨来了一碗汤,掐着她脖子,硬生生的灌了下去,流了一天的血啊,刮下来了!她家那个老爹爹鬼迷了心窍,拿了把铁钳子拨了一拨,瞧了瞧,血淋淋一个男胎子,成了形啦。”  “命哟。”  “可不是!你看刘家那个小媳妇,这两年给她婆婆带着到处求神问佛,吃了多少香灰!不是命吗?屁也没放响一个。”  “那个长笙,长得好,就是身子单了些。”  “谁知道呢。”  “嗯?”  “谁知道!谁不会生?”  “你说——”  “你看那个刘老实他一天到晚骑在棺材板上,刨啊,刨的,谁知道他!”  一条巷子的娼门,家家檐口下两根青竹竿挑起了长长的一条红鞭炮,各户的老爹和妈妈,忙忙急急钻进钻出。才一转眼,家家门前摆出了一张香案来,齐齐整整的供上两盘清果,两盅清酒。巷西,一片天,红泼泼地亮了一亮,这当口就一点一点的沉黯了下来。整条万福巷滴水檐下亮起了一盏又一盏水红的油纸灯笼,晌晚吹起的燥风里,有一晃,没一晃,只管兜荡着。“要下雨了啦。”青罗院门口那个中年瘦娼妇送出了客,把一根鸡脖子咬啃在嘴里,叹口气,伸手往嘴上一抹,抹下了手背油腻腻的口红,瞅着门外一个小客人,笑了笑。满巷子,人挨挤着人。  罗四妈妈捧出了一束长香,福福泰泰地穿一身红绸,跪到了她家门口那一张小香案前,沉沉静静的拜了拜,磕下头去。拍了拍腰身,撑起膝头把一束香插进了香炉里,一抬头,沉下脸来。  “四哥,又吃酒了?”  孙四房一脸酒气,笑盈盈,背着手,身后一字排开了四个花衫小泼皮,一窝狼似的。“四妈妈,虔诚啊。”一个漂亮的小泼皮,十七八,笑嘻嘻转出了孙四房身旁来,拎起那半打五加皮,豁浪浪,放在手心掂了一掂,瞅着四妈妈把酒轻轻地搁到了香案上。满庭芳那个老爹早就念起佛来,一毂辘把六瓶酒搂进怀里,头一钻,跑进了堂屋,一面走,一面喃喃念念的说:“又来闹酒了!又来闹酒了!”孙四房笑了笑,摇摇头掏摸出一块花绢帕子来抹抹手,眼睛一亮,慢吞吞蹭到了隔壁棺材店门前,觑着眼往门缝里张了张。棺材店右邻,一点红,门槛上冷冷清清坐着一个老娼妇,笑了起来。  “刘老实他出门吃酒去啦。”  “嗯?”  “难得啊。”  “这棺材佬!”  “一天到晚老搂着一口棺材刨啊刨的,那两只眼睛哟,好像鬼火,勾勾的,在他老婆身上转过来,转过去,就怕我们巷里姐妹的胳肢骚会熏坏了她的宝!”  “四哥!又吃酒了?脸青得跟死人一样,还流冷汗!”  春红吃了晚饭,打着饱嗝,脸上红红的像喝过了酒,笑吟吟,跨出门槛来,手里一把蒲扇子只管拂着心口。孙四房回头一看,呆了呆,一张脸飕的涨红上来,笑了。一伸手,绞了绞,拶住了春红那一筒汗湫湫的肥白膀子,凑过脸去,哼一声,亲了两个嘴。  “吃了酒啊就想刨你这一身白油。”  “死人!”  “嗯?”  “人家看着呢。”  春红嘤唔了一声甩甩手,转身就走。跨进了门,回回头,勾过了一只水汪汪的黑眸子来又撩了他一眼。瞅一瞅,笑两笑。泼皮们哈哈大笑簇拥起了春红,五六个人纠结作了一团,跌跌撞撞踹进了满庭芳门子里。  一条巷子从巷口到巷尾,香案上,氤氤氲氲地烧起了满炉子长香来。各家的老爹和妈妈俩一脸虔诚,早已拈起了香支跪到了檐口下,静静地守望着巷口。天落黑了,满巷子缭绕着清烟,悄没声息。家家门口娼妇们送出了客人,呆了呆,把手里一盆水哗喇喇洒到了巷心上,抹了抹手,从香炉里拈出一支香,撩起裙脚来就往妈妈身后拜跪下去。整条巷子滴水檐下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一家家八九口子,手里一支长香,高高地捧举到了眉心。巷口南菜市街上,远远地,传来了鞭炮声。看热闹的闲人们,这当口,挨挨擦擦的早已纠聚到了娼家门前,伸长着脖子,歪着头,朝巷口那边睃望。只听得噼噼啪啪,大街上仿佛放起了一把大火,漫天鞭炮一路点了起来,越传越近,愈响愈密。转眼间,那一片鞭炮一蓬蓬一簇簇飞烧到了巷口。满庭芳门前那一个十六岁的小娼妇,叫秋棠的,一声也不吭,从四妈妈身后倏地蹿了出来,两三步,跑上了巷心。只见她高高地举起了香支,膝头一软,整个人趴到了青石板路上。“我刨了你!小阿婊。”她家那个老爹龇着牙骂出了一声,佝起背来,追出水檐下,一把绞住了秋棠的头发,左右开弓,气咻咻地挞了两个嘴巴子。满巷的坳子佬,镇里人,看得呆了。“我刨死你啊。”老爹一咬牙,抬起脚来往秋棠腰身上狠狠踹了两脚,拖尸一般,揪回了满庭芳门下。一窝十二三岁的小光棍子打起赤脚,鼓噪着,满街放起了花炮闯进万福巷口。  “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  刹那间,一条巷子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漫天飞迸的血点子里,六座八抬大轿,黑魆魆,金光灿烂,倏地闪进巷口。四十八个抬轿的男子汉喝醉了一般,打起赤膊,一头走,一头蹎着跳着,哼着嘿着。满巷鞭炮雨一串一串四面八方洒了过来,四十八条骨嶙嶙黑油油的肩膊上,绽开一朵朵一毬毬红滟滟的炮花!好一片星天。看热闹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密密层层地早已站出了娼家水檐下,探出了脖子愣瞪着,一片声,吆喝起来。那郁老道士,六十开外的老人家了,搽起一张白脸,披上了一身血漓漓的黑缎子道袍,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着神轿满场子只管兜个不停,忽然,一个翻身,蹿上了第一座神轿。只听得他长长地叹出了一声,星空下,剥开了胸膛,反手一锉,把冷森森的一柄七星剑攮进自己心口。看客们歪起脖子,张着嘴,看得痴了,瞅着那一蓬蓬鲜血从他心窝上标冒了出来,半晌,才哄然喝出一声:  “好!”  四十八个轿夫不瞅不睬,低着头,踩着炮花,跳得越发癫狂了。汗淋淋的肩膊上,六座神轿,头尾相连一条黑花大蛇似的只管抽搐着,晃荡着,浑身上下像打起了冷哆嗦,朝着巷心一路冲撞过来。满巷子烟烟茫茫,炮花中,水檐下,一排娼家的圆灯笼红幽幽地抖荡了起来,只见神轿顶上那三十盏琉璃灯火忽前忽后,倏上倏下,窜动着。  棺材店门口,咿呀一声,长笙穿了一身白底水绿碎花的衣裳,低着头,走出了门来。这长笙她手里拈起了三支长香,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檐口下,跟着她婆婆。朝着巷心上送子观音娘娘的神轿门跪拜下去。闹哄哄的一条万福巷,一时间,仿佛沉静了下来,星光满天。这夜晚时分还听得见北菜市街上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车,喀喇喇,喀喇喇地转个不停。看热闹的人眼睛一亮,呆了呆,一个传告一个,半晌,满巷子挨挤到了刘家棺材店门口。刘老娘嘴里念起了佛,抖索索地,只等着那六座神轿给抬过来,婆媳俩拜一拜送子观音菩萨,许完了心愿就回到自家的屋里,锁上门。娼家门口青竹竿又挑起了长长的一条红鞭炮,刹那间,漫天的炮花一蓬蓬噼噼啪啪重新绽放了开来。棺材店左右两邻,满庭芳,一点红,门口,娼妇们收敛起了脸色,沉沉静静地跪回了妈妈身后,举起香支。四十八个轿夫哼唉唷一声缩起了肩窝,把乌鳅鳅的身子佝成了一张弓,顶起六座神轿,蹦一蹦,跳一跳。蓦地里,蹎蹎跌跌踉踉跄跄一阵冲闯,观音菩萨给抬到了巷心。那郁老道士挨靠在轿沿上早已自戕得性起了,索性剥光身,一回头,把红渍渍的一件黑道袍抖索得一片鬼影子似的。看客们哄然吆喝出一声好来,剑光一闪,老道士反手一剑,朝着神轿里的白衣观音,悄没声息,那血潸潸的剑尖,噗的,没入了肚脐眼。好半晌才翻起了白眼来,机伶伶地打了两个哆嗦,整个人瘫到了轿门上。六座神轿索落落地起了一阵痉挛,漫天花雨,檐口下那一身水绿白衣裳亮了一亮,长笙早已站起了身,一回头。孙四房,笑吟吟,站在棺材店门口。  春红捧出了一盆水来,满脸酒红,汗湫湫地往门上一靠,喘着气,一条水红睡袍粘粘涎涎裹住了她那一胴身子。  “死人!”  喘回一口气,抱起水盆子摇摇晃晃走到了檐口灯笼下,把满盆子的水,溅溅泼泼一片水花洒出了巷心。看热闹的男人们,闪着,躲着,一口一声笑骂起来。  “老阿婊!”  “欠刨啊?”  “今晚迎过了神——”  “我来刨你!”  春红不瞅不睬,把水盆豁啷啷撂进了门里,伸手只一拨,拂开了脑门下湿答答的一蓬刘海,拈起一支香,挨着她家罗四妈妈拜跪了下去。咬一咬牙,不知怎的忽然心里一酸,扑簌簌的流下两行泪水。那四个花衫小泼皮扣着裤头,抹着汗,笑嘻嘻跨出了满庭芳门槛来站到水檐下。十七八岁的漂亮泼皮掸了掸衣裳,勾过眼睛,笑开了,瞅了孙四房一眼。  “四哥!”  “哼!”  “谢谢啦。”  “都刨过了?”  “刨过了。”  “好不好?”  “好!”  “好什么?”  “刨了块好板。”  “春红这婊子!要人命。”  “四哥,喝多了。”  孙四房吃了一天酒了,脸上泛起青来,膝头一软猛打了个踉跄靠到了棺材店门上,抹着汗,喘着气。巷子里迎了一个钟头的菩萨,夜,也深了,镇心吹起了风,嘘溜溜空洞洞一阵响过去,檐口下那一长排娼家的水红灯笼,恹恹地,有一下,没一下,好半天只管晃荡着。整条万福巷早已烧成了一片,噼噼啪啪,烟烟腾腾地,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家家门口青竹竿挑起的长长一条鞭炮,烧了大半了。孙四房回过了头,眨一眨眼。  “刘家小媳妇!我想你啊。”  长笙一张脸,煞白了。  檐口下刘老娘一步蹿了上来,嘴里骂着,一抬手,三支长香对准了他眉心红通通地直戳了过去。孙四房,发起了酒疯。“棺材婆!惹我上了火,刨了你媳妇。”脚一抬就把那刘老娘硬生生蹚回了檐口,抱住了长笙,板起脸来,灯笼下,看得痴了。“好妹子!你男人不会生儿子,你就向我借种吧,求观音菩萨,做什么?”刘老娘趴着又蹿了上来,孙四房一脚把她老人家狠狠地踹翻了,拶起长笙。  两扇板门,砰的,合上了。四个泼皮笑嘻嘻一字排开,堵住了门口。  “四哥他——”  “行!”  “好日子。”  “刨上了一块上好的板啊。”  巷心上那四十八个轿夫低着头合起了眼皮,醉了酒一般,蹎着,跳着,哼着嘿着。观音娘娘,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怀抱着个小娃娃,暧昧地,笑着,只管低垂着眼睑,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轿里。刘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门口,抬起了头,星天里,纷纷绯绯一片炮花,只见一张张脸孔愣愣睁睁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满巷子一张张脸孔望了过去,闲人,十门子的娼妇,算命先生。  那郁老道士忽一声吆喝拔出了肚脐眼里的七星剑,一标血,溅了出来,红泼泼地喷洒到了身前两个轿夫汗潸潸的肩膊上。只见他一个枯老的小身子,刹那间,起了一阵阵痉挛,回身一趴整个人伏到了轿门口,抖索索,打起了寒噤。满庭芳门前那个小娼妇倏地又蹿出了檐口来,一甩手,挣脱了她家那个老爹,发了狂似的就打起赤脚跑上了巷心。春红愣了一愣,抹抹眼,撂下手里一支烧红的长线香,不声不响,撩起裙脚。一转眼,五六个巷里的姐妹淘追出了巷心,往石板路上一趴。带头的八个轿夫沉沉地呻吟出了一声“唉——唷——”,弓起了腰来,顶着白衣观音,一脚,一脚,踩过了娼妇们身上。水檐下看迎神的人早就睁红了眼,嗄哑着,喝出了声彩,一串一串鞭炮点了起来,火花四迸,四下里炸出了巷心。第二座神轿黑魆魆金漆雕花,只管冲撞着,蹎蹦着,哼哟,嘿哟,踹过了静静趴伏在巷道上的一窝娼妇。等到六座八抬大轿都踩过去了,整条万福巷早已闹翻了天。看热闹的人呛着,咒着,满巷炮烟中只见神轿顶上那三十盏琉璃灯,鬼火一般,飘飘忽忽,朝巷尾那一头隐没了。  北菜市街上,早已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第二天,六月二十。  下午两点多钟了,那一辆破骡车才踢跶踢跶慢吞吞拐进了万福巷口。县仓墙脚那一条臭水沟,日头下,曝了一个上午,蒸蒸腾腾的孵出了一窝窝青头苍蝇来。只听得满巷子嘤嘤嗡嗡,苍蝇们吸嗅到了血气,一窝赶着一窝,发了狂,四下里兜转个不停。那个收破烂的肩扛着扫把抱着簸箕攀下了骡车,揉揉眼皮,望着一地鞭炮花屑,好半天,发起了愣。一条巷子,家家娼门东一咿呀西一咿呀,这晌午时分门才打了开来。娼妇们披上了一条粘粘腻腻的水红睡袍,打着响哈欠出屋来,靠到了门上,刷着牙,有一句没一句说起家常。  “挨刀的坳子佬!”  “看了迎神。”  “发了骚。”  “一头头猪哥,叫起春来了。”  “磨得人——”  “一个晚上都没睡觉。”  “那一身臭哟。”  “叫人呕。”  “胳肢骚。”  那算命先生手里捧着一部脱了线的西游记,一边看着,一边踱起方步来,慢吞吞的踅到了一点红门口,抬了抬眼皮,悄悄的朝隔壁棺材店睃了一眼,摇摇头。收破烂的,扫起了一簸箕鞭炮花屑随手一撂,纷纷扬扬的一片,泼到了车上。赶车那个骂了声,拨了拨脸。  “我刨了你妈!”  “嗯?”  “你又把阿婊用过的草纸扫拨到我头上。”  车下那个愣了一愣,支起扫帚,夹在胳肢窝下,呆呆地守望着棺材店门口。“怪事!下午两点多了,刘老实还不开店门。”赶车的吐出一泡口水,没好气,说:“他老婆,今天大清早,上吊死了。”车下那个猛一回头瞅住了他:“大吉利市!”赶车的脸一红,吃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半天。“我说了吧,昨天晚上看完了迎神,一身火,熬不住啦,跑到满庭芳刨了秋棠那小阿婊,大清早,走出门来,看见刘老娘呼天抢地的跑到巷口叫人。”车下那个听了,出了神。  第三天,六月二十一。  中午时分,骡车踢跶进了巷口。那收破烂的抱着两刀金纸攀下了车,抖索索地蹲到棺材店门口,水檐下,一张,一张,点火烧化了起来。红汹汹的火舌,白花花的日头。“大热天,烧什么纸!”赶车的呸了一口,蹦下车来,摸着脸趑趑趄趄走到了满庭芳门前,灯笼下探了一探头。  “春红这老阿婊!两天了,没出屋来站在门口。”  “想你姐姐啊?”  青罗院门前那个瘦伶伶的娼妇送出了客人,一盆水泼出巷心,眼角里睇睨了他一眼,接口说。赶车的,眨了眨眼。  “两天啦。”  “怎么?”  “又给客人刨坏了?”  “刨!胡说。”  “嗯?”  “当心!刘老实听见了。”  “对不起。”  “春红,她——”  “给睡坏了?”  “春红哟,这下给踩坏了!”  “嗯?”  “迎神那晚,春红不是发了酒疯吗?一把鼻涕,一把泪!想不开,跑到了巷心上,叫那四五十个抬轿佬扛起了六座大轿,一脚,一脚,轮流着就在她背上踩了过去!铁打的人啊?这两天她不是躺在屋里吗?满身起了火泡。”  “什么事!想不开。”  “命哟。”  “那一身白膘!”  “踩烂了。”  “可惜。”  到了第四天,六月二十二。  两个垃圾佬甩起了皮鞭赶起了骡车,泼喇喇,一阵风似的拐蹿进了万福巷口,听见满巷子哄哄传传,孙四房落了网。  赶车的,一泡口水呸地啐到了巷心上,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事!强奸良家妇女么?坐个三五年,也就出来了。”  “说得准?”  “等着吧。”  “嗯?”  “明年今日,在镇口,等孙四房。”  这一天刘老实开了店门了,一早起来就跟往常一样两脚跨到了棺材板上,一前一后,刳——刳——刳——刨起了木头。嘴里一根烟,低着头,不声不响。那刘老娘一大清早一个老人家跑出了巷口,耸起满头花白,佝着腰,觑着眼,指住了过路的人一口一声:  “天雷打!”  “天雷打!”  诅咒了一天。  晌晚时分,一条巷子来来回回睃望的闲人们渐渐热闹了起来,刘老实还把店门敞着。一镇的人家,起了炊烟。  刘老实跨下了木头,撂了烟,收起刨子,把板上那一片香喷喷的桧木刨花屑扫了两扫,支起脚来,呆呆地蹲坐在一副新鲜棺材板上,抱着膝头又点起了烟。两个坳子佬,门外,笑嘻嘻探进了脸来,张望着。好半天,刘老实忽然眼睛一睁跳下了地,走出店门口叫住了那两个坳子佬,请进门里,把新上漆两口红滟滟高头大棺,哼哼嘿嘿,抬出了水檐下。一转眼操出了明晃晃一把菜刀,叼着烟,悄没声息,闪进了隔壁门里。灯笼底下晃荡的闲人们中了蛊一般,看得呆了。一条巷子,静沉沉的。不知谁“唉——咦”了一声,柔柔,惨惨,梦魇里沉沉的一长声叹息似的,满巷人潮,黑压压,登时起了一阵波涛,喧喧腾腾地涌了过来堵住了满庭芳前门。两个坳子佬的脸膛晒得黧黑黧黑的,煞白了,扒着门,伸长了脖子。血光一闪,幽幽地,水红灯笼下一条身影蹦出了春红家门口。只见刘老实叼着烟操出了菜刀,一双血丝眼睛愣睁着。青罗院的那个中年瘦娼妇扣着衣纽送出了客来,手里一盆污水才要泼到巷心上,猛一回头。两张脸孔,檐口下,打了个照面。  “杀人哟——”  刘老实呆了一呆,拎起血刀,头也不回穿过了那一层层一叠叠的闲人,往巷口走了出去。他那个七十岁老娘,这会儿,还站在巷口三岔路上指指点点诅咒路人,看见儿子一身带血从巷里蹿出,啊的一声痛哭出来。老人家那膝头一软当街就跪下了,抱住他的腿肚子,口口声声,只说:“莫杀人!莫杀人!”刘老实听了,叹口气,睁了睁眼抬起脚后跟轻轻一挑,把他老娘给蹬翻在路上。刘老娘老眼昏花抬起了头,看见了儿子身后一张张闲人的脸张开了嘴巴。  “莫让他杀人!莫让他杀人!”  刘老实早已跑上了闹哄哄的南菜市大街,十来刀,砍破了门,灶头下揪出了孙四嫂,一刀,搠进了心窝。拔出了血刀,拎在手里,刘老实一声不吭穿过了大街,拐进宫保巷口。那一条后街小巷,穷门,小户,四五十家傍晚时分黯沉沉的,只见三两家人还蹲在门口扒吃晚饭。刘老实提着菜刀穿过了巷子,早已红了眼,踉踉跄跄的转上北菜市大街。满街看热闹的人,乱哄哄,一路追上来,看见那凶神一头栽倒在镇公所门口,愣了愣,一哄四散了。  刘老实,发了疯。  刘老娘把棺材店锁上了,两张红招纸,也揭了。她老人家找来了一截六七尺的大红洋布,把衣服细软打成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天清早走出了万福巷口,顺着南菜市街,出了镇。孙四房押送到省里坐了一年牢,买通出来,两条腿早给打坏了。四个花衫小泼皮,不见了人影。南菜市街上,孙家那爿祖传四代的绸布庄变成了凶店,开了两天,没有客人上门。孙四房一把锁,歇了业,在镇口河坝下买了一幢老屋子安一安身。每天晌午,慢吞吞蹭蹬到绸布庄隔壁祝家茶店,靠门一张台子后挨坐下来,不声不响,望着对面县仓门口大日头下那株孤伶伶瘦楞楞的楝子树。有一天半杯茶没喝完,一抬头,猛然瞅见,树下坐着一个人,打着赤膊,怀里一件破衣翻过来又翻过去,寻拨着什么。孙四房呆了呆,正要起身,忽然天顶打起了大雷,一阵日头雨,滴滴答答,洒了下来。那人一睁眼,胳肢窝下捏出了一只跳蚤,拿在手里入神地端详了半天,一脚,踩死地上。孙四房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撑起了身,向祝家妇人借了一顶斗笠往头上一罩,走出茶店。他低下了头来,缩起肩窝,迎着那一团水濛濛的日头一步一蹭蹬的,朝镇口,河坝下老屋,走下了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  孙四房出了牢回到吉陵镇,那一天下午,祝家妇人看见他瘸进了店门来,笑嘻嘻的端上一杯热茶。“四哥回来了!这一向您发福啊。”孙四房落了座,只听得豁浪浪一声,一杯茶溅溅泼泼地推到了他鼻下。“万福巷里,又闹了鬼哟——”祝家妇人勾起了眼睛,冷冷地,瞅着他眉心上,迎神那晚,刘老娘手里一把香支戳下的红莹莹三颗香火印儿,半天说,“听巷里的那个罗四妈妈说,天曚曚亮,长笙穿了一身白底碎绿花的衫裤,挽个菜篮子,一个人走出了棺材店,巷里,巷口,来来回回的走动!几个过夜的男人,天亮出来,也看见过她呢。”孙四房呆了呆,啜口茶,慢慢回头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转过脸去凝望着满街好一片天光,白花花,人来人往。祝家妇人又摇摇头,一张圆白脸膛笑开了。  “等人哟。”  “嗯?”  “长笙!”  “她?”  “每天大早,等人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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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算盼到了一本真正好的小说。《吉陵春秋》像一颗坚实灿烂的宝石,在一大堆玻璃珠、塑胶珠中沉静地闪着幽光。  ——龙应台  吉陵镇是一个罪恶之城。中国底层文化的道德传统置淫于万恶之首,万福巷的妓院正是万恶之渊。刘老实的棺材店偏偏开在妓院的中间,像是死亡对生命之大欲的嘲弄。刘老实跨在棺材板上刨木的姿势,与嫖客的姿势互为蒙太奇。他的年轻妻子长笙,白嫩的身躯裹着白衣,在这万恶之巷里成为污泥中的白莲,却逃不过被染的命运。  李永平语言最具特色,作者显然有意洗尽西化之病,创造一种清纯的文体,而成为风格独具的文体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经摆脱了恶性西化常见的繁琐、生硬、冗长,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长短相宜,活泼而有变化。  ——余光中  李永平是当代台湾文学传统中,从原乡到漂流,从写实到现代,最重要的实验者。他强烈的个人风格,在在引人瞩目。  ——王德威  李永平是真正读书甚多的学术中人,他近年中译西方文学作品亦很有成果。以他的学识、才情,和已可自信的写“大”书经验,该是悠然走出雨林记忆和台北黯夜的时候了。  ——齐邦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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