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时间:2007-1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张承志 页数: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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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金牧场》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新中国60年长篇小说典藏之一。在新中国六十年的历史上,几代作家在不同的时期创作了数以万计的长篇小说。我们作为新中国成立最早、规模最大、门类最全的专业文学出版社,素有“新中国文学出版事业从这里开始”之誉,长篇小说、出版资源非常丰富。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之际,我们从业已出版的长篇小说中遴选出部分优秀作品,汇集成“人民文学出版社·新中国60年长篇小说典藏”一次性推出。这些书目的选择,兼顾历史评价、专家意见、读者喜好,以及题材和思想艺术风格的丰富性,它们集中展示了新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伟大成就和发展变化,从文学的角度折射出中国特别是新中国各个历史时期的风貌。入选作品大都经过了时间淘洗,是可以流传的上乘之作。阅读或收藏,均富有价值。
章节摘录
第一章 生命,也许是宇宙之间唯一应该受到崇拜的因素。生命的孕育、诞生和显示本质是一种无比激动人心的过程。生命像音乐和画面一样暗自挟带着一种命定的声调或血色;当它遇到大潮的袭卷、当它听到号角的催促时,它会顿时抖擞,露出本质的绚烂和激昂。当然,这本质更可能是卑污、懦弱、乏味的;它的主人并无选择的可能。 我目击过这样一次生命的诞生—— 马群里有一匹灰白寒碜的老猓马将要分娩。牧民B.T认为这匹将生的马驹应当是一匹如漆的黑驹。但是他的话无人相信,因为老骒马的皮色简直像一团肮脏的硝碱,像一堆沾着尘土的肠衣。那天的夜漆黑得不见马耳,灰骒马在一块箭草地上抽搐着卧倒了。 整整三天三夜,她在那里卧着,抽搐着嘶吼呻吟,那块箭草地磨成了秃沙滩。 第三天夜里又漆黑如墨,我蹲在地上手里牵着笼头,可是看不见自己牵的马。牧人B.T掏出一把尖刀子,挨着我也蹲下来。他那半扇车轮般的胸在“呼,呼”地喘。他在黑暗中突然大声自语起来: “喂——若是伤着你的前腿的不是你父亲红儿马而是我的刀,——那么跑不远的黑骏马能相信我是好心吗?喂——若是伤着你的后腿的不是你的母亲白骒马而是我的手,——那么夺不了标的黑骏马能相信我是真心吗?”我听得毛骨悚然。 我只记得那如漆的黑夜。 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看见了——只有我在旁边。我看见了一把攥紧的尖刀从那神秘的门户里插进去营救一个诞生。我看见了那衰累的骒马在痛苦和喜悦中抽搐呻吟——她的嘶鸣声曾使我联想到一个真正的女人。我看见了草屏息不语。我看见了黑暗从四下潜来围护。牧人B.T最后大吼一声,一团湿淋淋黏乎乎的血块重重摔在我的膝上。我看见了一匹骏马的诞生,一个高贵的生命的诞生。 天亮了。 在喷薄的晨曦中,小马驹站了起来。我惊奇地不知所措。它浑身漆黑,如烟似墨。 “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知道它是黑马呢?” 牧人B.T说,因为它的母亲在诞生时,也就是说,灰白骒马在还是匹马驹子的时候,曾经是这种高贵的黑颜色。 原来,色彩就和音符一样,早在诞生之前,它早已藏在精血之中,注定了本质和命运。因此,应当承认生命就是希望。应当说,卑鄙和庸俗不该得意过早,不该误认为它们已经成功地消灭了高尚和真纯。伪装也同样不能持久;因为时间像一条长河在滔滔冲刷,卑鄙者、奸商和俗棍不可能永远戴着教育家与诗人和战士的桂冠。在他们畅行无阻的生涯尽头,他们的后人将长久地感到羞辱。 我崇拜生命。 我崇拜高尚的生命的秘密。我崇拜这生命在降生、成长、战斗、伤残、牺牲时迸溅出的钢花焰火。我崇拜一个活灵灵的生命在崇山大河、在海洋和大陆上飘荡无定的自由。 可恶的尾冀一直遮挡着他的视线。他总得用劲扭过头来,从那块闪亮着红绿灯的巨大铝板的后侧眺望。可是舷窗外一片苍茫暮色,滚滚的云层平坦地铺向天际,使人心情更加不安。他记不清什么时候忘记了海洋,最初似乎他还曾经企图凭脑力判断下边的海域位置,但后来那平铺的细软云层替换了海洋。他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又发现了陆地,他只觉得自己钝笨地转了一个念头,意识到 自己已经飞临了一片异乡的领空。衬衫的硬领卡着脖颈,使他在转过头去从那垂直尾翼一侧眺望时,感到一点疼痛,但是他迟钝得也没有想到这就是疼痛。空中小姐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在柔软的舱道上,她们用耳语悄没声地和旅客交谈。我要和她们说几句,他强制自己地想,从此刻就要开始习惯外国语思维。可是他又把头转向舷窗。那稳稳不动的巨大银色尾翼上漆着一只红色的姿态优雅的鹤。它撩起两翅,撩成一个优雅的圆。窗外的天空正迅速溶入夜色,视野里开始呈现着深蓝。这是我第一次乘一架外国飞机,他想,它身上没有熟悉的国旗图案,它身上只有一只张圆双翅的红鹤。以前乘飞机前往新疆和甘肃调查时,一眼瞟见那尾翼上的国旗时,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脑海里飘过一声旋律。当时他没有注意,现在他想起来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微微一笑。可是此时此刻我乘坐的这架DC-10的尾翼上没有一块红膏药,没有太阳旗,他想,这里奇怪地漆着一只美丽的红仙鹤。 “……?” 他吃了一惊。我没听懂,这是日语。他突然觉得紧张。那句 没有听清的日语还满带着女性的音色和气声,使他头脑更迟钝。我没听懂这句日语,他飞快地想着,飞快中对自己咒了句粗话。他看见眼前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空中小姐,正睁大着描蓝的眼睛直望着他。 “……tea.……Do you……?” 这次是英语,他想,用英语更完蛋!我只学过三个月英语。他的脑海中毫无必要地闪过一本许国璋第一册英语课本的封皮。他瞪着那空中美人,额上沁出了几粒汗。他费力地盯着她推着的一辆镀亮的车。 航空小姐窘住了,描蓝的大眼睛局促不安地眨闪。那辆镀亮的车上堆满着五光十色。他突然恍然大悟了。他在恍然大悟的一瞬间迅速地决定:不要免费饮料。 “对不起,威士忌。”他用低沉的英语突然开口了,接着用日语补充说:“加水威士忌。” 他轻轻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泡着一片柠檬的威士忌酒杯里,几块晶莹的冰块在轻轻击撞。主啊,他想,居然我还能讲得出。接着他啜了一口酒,回忆了一下刚才使用的那两句两种外语。那小姐迈着婀娜的步子走来。递过找回的零钱时她露出一个娇媚的表情。他也向她露出一个大概是表示谢谢的表情。他喝了两口以后,又开始转过脸,凝视起舷窗外的景色来。 那是一句蕴含丰富的话。能听懂这句话,既不觉得这句话狂也不觉得这句话平淡的人,至少要经过一整套严格训练。刚刚认识第一个字母的时候,有过一种读破天书的快乐。然后就觉得沉浸在音乐之中。那语言遵守着严格的元音和谐律,每一句话都像是骑着一匹速度轻快步点均匀的马,又像是乘着一股灵巧飘摇的风一样好听。那是音乐,我尽管没能掌握它精通它,但我从认识第一个字母时就觉得自己沉入了一派悦耳的音乐。山脉从巴里坤开始向西逶迤绵延,伊犁河谷里又藏着巩乃斯、喀什、特克斯三条河谷。特克斯河谷应该说位于天山腹地的最深处,那条缓缓的绿绸般的河平静地浸着两岸茂盛的绿草。空气中水量充足,树叶上摇响着异乡情调,土壤黑油油地袒露着疯狂的生活欲望。唉,伊犁!……那是一座梯形的青砖墓,砖头已经很旧了。蒿草在黄土夯成的坟圈里摇曳,成排地一面墙般地摇曳,像是挥舞着密集的旗。枣红脸的杨阿訇在前面快步走着,高耸的密,密蒿草夹着小道。抬起头来,炫目的阳光尧晶晶地在远近的山峦上闪烁。荒凉的山地啊,极目望去,满眼都是焦旱的土黄色。跟着杨阿訇走着,就像顺着蒿草丛中的小径走进了一个谜。那座秘不示人的墓深埋在蒿草丛中的一个土坟圈里,砖上斑驳的苔藓也是暗暗的黄色。随着这满眼满世界的焦旱的黄土山峁,一切都是暗暗的黄色,任烫人的阳光在上面闪耀着逞狂。苍凉悲壮的西海固,你使年轻人一霎间就成熟啦,你这无鱼的死海。 舷窗外面涌动的云层似乎在闪开着,他茫然盯着那云层,手里握着威士忌酒杯。云层在这个时分呈现着一抹玫瑰色。他叹了一口气,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来。点燃香烟的时候他觉得机舱里隐隐起了一阵骚动。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耳朵里微微鸣响着一个遥远又尖锐的声音。“从甘肃到土耳其,所有的现代语我都懂。”他想起了那位灰白短发的老教授的一句话。那个空中小姐正婀娜地走来,她的深蓝色的呢裙服裹着一个丰满的曲线。耳朵里依然有个声音在鸣响着,微弱而清晰,尖锐又遥远。她站住了。他惶惑不解地看见她厚厚化妆的脸上又出现了那个娇媚的笑容。沉鱼落雁,他想,她这一笑简直可以沉鱼落雁,可以引起坠机事故。她还在笑着,但没有说话,两片鲜艳的红唇抿紧着。她朝他挥挥手臂,做了个姿势。他把头转向舷窗,外面的玫瑰色云层开始激烈地翻滚,有点像煮沸的粥。那片垂直立着的巨大尾翼上漆着一只鲜红的鹤;但是它遮住了视线,遮住了那片煮沸的粥的一半。他又转过脸来。空中小姐依然坚持着向他微笑,她又挥起那条深蓝色的漂亮手臂,于是他看见了一排亮着灯光的字:No Smoking! 他熄掉了烟。这时他在禁止吸烟的灯光牌旁又看到了“系好安全带”。机舱里还在骚动着。开始降落了,他想。但机舱里的骚动中闪着一张张兴奋惊叹的脸,他觉得那些脸都在向左舷慌慌张张地看。他赶紧把脸贴上椭圆形的小舷窗,他先是看见了那片煮沸了的玫瑰色云层,接着他就看见了那座巨山。 煮沸的厚厚云层依偎着一座巨大的圆锥。飞机此刻正在缓缓地环绕着锥顶飘着。它通体都染着悦目的庄严的玫瑰色。原来在云层之上的高空里暮色像一派温柔的玫瑰,他惊奇地想。飞机在徐徐地庄严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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