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时间:2008-1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李锐 页数: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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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本套“中国当代作家”系列丛书遴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以来成就突出、风格鲜明、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对他们的作品进行全面的梳理、归纳和择取;每位作家的作品为一系列,各系列卷数不等,每卷以其中某篇伤口的标题命名。 本套丛书一共收入了作者的八部作品。从一九八零年代中期的《厚土》开始,到最近的一些随笔为止,大致选了二十年以内的文字。《厚土》是我的成名作。严格的说,我的文学创作也是从《厚土》开始的。在这之前的十二三年虽然也写了一些作品,但只能算是学习和准备。 我为自己的写作定下一个标准: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但是,为什么在全球化的时代强调使用方块字?怎么才能算是深刻?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自己?这几个问题一问,就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标准,其实很苛刻。用这个标准衡量自己这八本书,我不能说真的做到了,只能说还算是一种自觉的追求。 本来文学创作是个人的事情。作家和好作家的分野就在于类似和独创的不同。但是我相信,无论多么独特、独创的写作者,他都无法使自己分身于历史和时代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常常是对历史和时代的反省与反抗,是独自一人对生命深情的抒发和挽留。讽刺的是,历史会让反抗和反省变得多余,生活会让抒发和挽留变成自作多情。因为,无动于衷是历史的基本属性,变幻无常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我是和文革以后的“新时期文学”一起成长起来的。当我们在一波又一波的主义和潮流中模仿和“创新”的时候,身边的这个世界早已翻天覆地: 从天安门广场上高举毛主席语录本狂呼万岁的红海洋,到灯光广场上挥动荧光棒泪流满面的追星族;从千百万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到亿万农民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市去打工;从所谓的国家主人翁,到失去生活依靠的下岗工人、没了土地的农民;从排着长队用粮票、布票购买生活必需品,到琳琅满目的超级市场、名品专卖店;从“深挖洞,广积粮”的自我封闭,到高楼林立、汽车塞路的国际化流行病;这一切都是我们亲历亲见的历史和生活。眼前的这个世界变化之大,之剧烈,之深刻,说翻天覆地没有半点夸张。在所谓全球化的潮流下翻天覆地的中国,让所有的文字描述相形见绌。我们已经从狂热信仰的革命天堂或地狱,一步跨进了权力和金钱的狂欢节。在这个狂欢节上被权力剥夺的精神侏儒们,却又同时依靠金钱变成了消费巨人。有人宣称,这是一个历史终结于消费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经典被读物取代,独创被复制取代,欣赏被刺激取代。总之,在“作者死了”之后,文学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可是在我看来,文学是人记录自己生命体验和想象力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在没有文字之前被人们口口相传,在有了文字之后人们就用文字记录。就像食欲和性欲一样,这样的生命本能并非专属于某一时代。真正的文学从来都是出于内心的渴望和需要,权力的剥夺,金钱的驱使,或许可以得逞于一时,甚至得逞于一个时代,但它们从来也没有能得逞于永远。刻骨的生命体验,勃发的想象力总是会从岩石的缝隙中生长出来,总是会在大漠的腹地汇聚成茂盛的绿洲。真正的创作者从来用不着向历史撒娇,非要要求一个适合文学生长的“盛世”。生活本来就是泥沙俱下的,历史也从来就不可能干净。唯其如此,才滋养出了意想不到的文学。 在这翻天覆地的世界上,几十年来除了读书就是写作,很单纯也很单调。写的东西也简单,除了小说就是散文随笔。如此这般,在单纯和单调之中一晃三十载,眨眼间,曾经的热血青年忽然白发杂生。真快。快得来不及感叹。所谓的反省和反抗,在落到纸面的同时,也渐渐变成一个人的独白。到这时候才体味出什么叫“创作是个人的事情”。那情形很像是一个人把沙子扔进黑夜,也很像那只啣来石头填海的笨鸟。 牢记着历史无动于衷的基本属性。我不想给自己的选择涂上浪漫的色彩,更不想找一个道德的高台阶站上去。义无反顾的自生自灭是用不着宣言的。
作者简介
李锐,男,1950年9月生于北京,祖籍四川自贡。1966年毕业于北京杨闸中学。1969年1月到山西吕梁山区插队落尸,先后做过六年农民,两年半工人。1977年调入《山西文学》编辑部,先后担任编辑部主任、副主编。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2004年3月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自1974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迄今已发表各类作品将近两百万字。系列小说《厚土》为影响较大的作品,曾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并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出版有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红房子》、《厚土》、《传说之死》;长篇小说《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散文随笔集《拒绝合唱》、《不是因为自信》、《网络时代的方言》。和外国作家的作品被翻译成中文一样,李锐的作品也曾先后被翻译成瑞典文、英文、法文、日文、德文、荷兰文、越南文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
章节摘录
六祖慧能在法性寺指着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对众僧解释世界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政治家毛泽东宣布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 矮人坪村生产队长曹天柱无论高兴还是生气,都只用一句话总结世界:“我日他一万辈儿的祖宗!” 拐老五在人生最后的一瞬间总结世界的时候,只用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其实只是被他弄出来的一个声音,那只被他坐了许多年的小凳子,在倒下去的同时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响声——“咔当”。 一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土崖的下边,看着远处的背影。一步一颠的,越变越短,先是腿不见了,然后是腰和身子,最后灰黄的塬畔上只剩下一颗晃动的头,只晃了两下,头也不见了,像是沉进了一片看不见底的浑茫的深渊。他想,刘主任这是下沟了,得下十五里。他忽然觉得眼泪要掉下来,他就在心里骂自己,你他妈哭个啥呀你!你怎么这么不坚强呀你!可还是没忍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嘴角上咸咸的。他死命地咬着在嘴里流来流去的咸水,对那个已经根本看不见的背影在心里叫喊,你这样做根本就是丧失立场,我是来改天换地来的,我爸爸是烈士,我是党的儿子,我跟你怎么能一样?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你哪知道呀你,我现在浑身的骨头节都疼起来了。你怎么能理解六年到底有多长?我必须得做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做这件事情!你别以为我不敢干! 太阳早就沉下西山了。浑茫的土塬上弥漫着折射过来的冷澈的青光,暗幽幽的。天很深,远处层层叠叠的山也很深。辽阔的空旷之中,你分明能感觉到漫天的青光压下来的分量。土崖顶上几只归巢的乌鸦呀呀地盘旋着,把空旷和寂寥一声又一声地编织到崖顶的枯林里。他舔舔嘴唇,又想,刘主任得摸黑了。插在衣兜里的手一直紧紧地捏着那几张叠起来的纸,刘主任把这几张纸递过来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说,苦根儿,给,这是几张空白介绍信,你可别小看了这几张纸,这是公社党委对你的信任,是党给你的权力,你是烈士的孤儿,党就得依靠你这样的接班人。他没说话,翻起眼睛看看刘主任。刘主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刘主任想和他绕个弯儿。刘主任说,对,不叫苦根儿,叫赵卫国,赵卫国同志,矮人坪清理阶级队伍的大事情就全靠你了!将来要是需要搞个外调,到县委办个手续啥的,这几张纸就能顶事,还有什么困难尽管向公社反映。公社党委早就知道你的入党申请了,好好干,在大风大浪里干出成绩来,我给你当入党介绍人!刘主任说得很慷慨,说完又笑了,一边笑,一边还把手伸过来在他肩头上使劲拍了拍。他还是没说话,还是只把眼睛翻起来,心里一阵雷鸣电闪。我用不着你给我打气,阶级敌人是明摆着的,我一把就能把他揪出来。我来这儿已经六年了。我是主动要求来这儿的。你们哪能理解我?我就是我爸!我替我爸来改天换地来了。可你为什么非要睡到暖玉窑里?暖玉和阶级敌人睡,你来了又和暖玉睡,你当主任的和阶级敌人睡一个女人,你叫我怎么斗争?你还介绍我入党呢你,你自己就不够格儿!刘主任很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刘主任心里很清楚,这个弯儿自己不能再绕了,绕不过去。刘主任再一次笑起来,刘主任现在只好自己对自己笑。刘主任说,你还小,还没娶过媳妇,不知道熬媳妇是啥滋味儿,你哪知道这些事情呢。暖玉那儿收拾得又干净,饭又做得好。咱这穷地方,把革命工作做完了,就没啥干的,就没啥娱乐的。我来矮人坪下乡,哪回也是住暖玉那儿,暖玉院里是两孔窑么,我住一孔,暖玉住一孔么。行啦,就这么个事,你就别盯着我啦,还是把这回的阶级队伍清理好吧。刘主任终于说出来想说的话,终于不再绕弯儿了。刘主任说完了想说的话,摆摆手,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刘主任说,卫国,咱们光说清理阶级队伍了,上回给你说的那个媳妇到底行不行?你咋也不回个话?他的脸立刻涨得紫红紫红的,莫名的愤怒和尴尬立刻添满了胸膛,他挣扎了一会儿,才从这紫红的愤怒和尴尬中挣扎出一句话来,他直盯盯地看着刘主任说,我不娶媳妇,女人都是妖精!刘主任就又笑了,你看你这孩子,我不过是替别人问问,就这么大的火气?不愿意就算啦,也好,一心一意好好搞运动吧。说完,刘主任就一步一颠地走了。他就站在土崖底下目送刘主任。从西山背后折射上来的阳光,又清冷,又干净,把冬日的土塬照得空空荡荡的,冷冷清清的。空荡清冷之中一眼就能看出上百里远。头顶上,乌鸦们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他没抬头看它们,不用看他就知道,飞来飞去的乌鸦一共是七只,六年来他在村口数过无数遍了。原来是五只,现在是七只,总共只有七只。飞来飞去乍一看好像挺多,其实就是七只。可为什么是七只不是八只呢,那一只单的怎么办?跟谁搭窝呢?年年下蛋,年年孵小的,孵出来都上哪去了呢?都叫蛇吃了吧?肯定有条胳膊粗的黑蛇缠在树杈上,张开大嘴,蛇信子老长,一口一个,一口一个,都吞了,小鸟们连叫唤一声都来不及,真可怜呀,太可怜啦,这么多年就活了两个。鸟们就不知道飞,远远的飞走不就完了吗,咳呀,六年才活了两个,六年得多长呀。你们怎么能理解六年到底有多长?你们怎么能理解我?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你都知道暖玉和阶级敌人睡了,你为啥还要睡到暖玉窑里,你还是领导干部呢,你咋这么不争气,你咋这么没立场呀你?!我入党不用你介绍,娶媳妇也不用你介绍,你哪能理解我呀你?你哪知道呀你,我现在浑身的骨头节都疼起来了。你别以为我不敢,我非做了这件事情不可!即使我不做,赵英杰也会做的,赵英杰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情干到底的!四下里再没有别的声音,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一切都深深地凝滞在冬日无风的黄昏之中,深深的凝滞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听见苦根儿心里翻动着的电闪雷鸣,没有任何人能看见苦根儿脸上那些咸咸的眼泪。 沿着刘主任刚才走的这条小路向东,走十五里下到沟底,然后,沿着一条能走马车的土路再向东,走一百五十里,中间还要找个村子住一宿,然后,就能走到县城,走到他当年上小学、上中学的地方。他就是在那儿成了烈士的孤儿的。后来,他也就是在那儿碰见了那位作家,才下定了决心,要以父亲为中心人物写一本长篇小说,要以长篇小说中的父亲为榜样,到这个吕梁山最偏远的矮人坪来改天换地的。 二 一抬头,我就看见他裤裆里鼓鼓囊囊的。还是主任呢,还是国家干部呢,就连这么一阵阵都憋他娘不住啦。憋不住你倒是去呀,暖玉的门槛没叫你给踢平喽?暖玉的炕皮没叫你给砸塌喽?哪一回来矮人坪你不都是直奔暖玉家,睡了暖玉才开会才办事吗?这一回可倒好,一进村就奔我来了,我弯腰放下斧头就看见了那双干部鞋,就知道是他。矮人坪的人哪有穿干部鞋的?都穿方口鞋。我撂下手里的木柴,堆出满脸的笑。 我说,呵呵,刘主任来啦! 他说,曹永福。 他不叫我拐老五。叫我曹永福。我就知道坏事了。我说,刘主任到家里歇歇,喝口水吧。 他不说喝,也不说不喝。他说,曹永福,我这回是来清理阶级队伍来了。 我说,呵呵,公家的事情就是忙,就是多哩,哪能不清理清理。 那个裤裆就抖起来了,就听见刘主任哈哈一笑,我扬起脸来就看见一排牙,牙里面都是叫烟卷熏得乌黑一片,像是抹了一层黑釉子。我就知道,人家要清理的其实就是我。祖宗的,跑了的都是好人,逮着的都是贼。当初要是我也跟上我大哥跑了,看你们这队伍咋阶级,咋清理? 刘主任说,哈哈,曹永福,矮人坪要是没有你这么个富农分子,这阶级斗争、政治运动啥的还真没法子搞啦。你还是真有用啊你。 我就说,呵呵,呵呵。 后来,我就看见了刘主任挎包里的那个酒瓶子。暖玉说刘主任每回一进门就掏出一瓶午城白酒来,朝炕桌上一蹾,嘭,刘主任就说,咱这穷地方,没啥干的,也没啥娱乐的。然后他就不走了。然后他就喝酒。然后他就把暖玉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的扔得满炕都是。然后他就把暖玉架在自己大腿上,脸对脸的使劲儿。暖玉说他颠得就像是一匹疯马,颠得她头昏脑涨的能死过去。暖玉说,他一边颠一边问,还是就问一句,除了我你还和谁?除了我你还和谁?除了我你还和谁呀你!暖玉说,我头晕得能死过去,哪顾得上说话呀。我就不爱听暖玉说这句话。你狗日的美得能死过去,你就盼着这个,天底下的女人都他娘的盼着这个。暖玉暖玉,你咋就不想想矮人坪的男人们伤心不伤心呀?矮人也是人呀。 我看见了那个酒瓶子,我就说,呵呵,刘主任回家里歇歇,喝口水吧。 刘主任没说话,一转身要走。 我说,刘主任,我这儿还有几个鸡蛋呢,你拿上下酒吧。 刘主任说,行,吃完了饭,我还得给你们传达中央文件,这一回的运动得正儿八经地按照中央文件的精神搞。毛主席早就说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回矮人坪就得抓你这个反面教员啦。 我说,呵呵,那是,那是。 刘主任瞪起眼睛,那是啥呀那是?这事情没有你富农分子插嘴的空。拿鸡蛋去吧你! 我就笑了。我没告诉他,要是我这个富农分子没有了,看你们这队伍咋阶级,咋清理?看你那中央文件干啥使去?你光知道急着去暖玉那儿,你知道每回暖玉咋给你倒的酒吗?你这午城白酒哪一回也得有二两给我留着。暖玉一边给我倒酒,一边说,拐叔你心眼儿真好,你真知道心疼人啊。暖玉一边说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说,哭得人心里软得呀,恨不能把天底下的好事情全都给她端到眼跟前,好让她能笑起来。这事情你知道吗你?你压根儿就没见过,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你瞪啥眼啊你,你鼓着个裤裆,我还不知道你急的个啥。天柱早就说了,牛是队里的,地是队里的,暖玉也是队里的。你个当主任的来一回白用一回暖玉,你就不嫌寒碜?我们供着暖玉,养着暖玉,那是我们矮人坪的男人们愿意,那是我们心甘情愿。你算啥呀你,端着公家的铁饭碗,还又跑到这儿来抢别人的。你是主任,谁抢得过你呀。你当我愿意跟你说话呀,你恁大的个,苦根儿也是恁大的个,跟你们说话就得扬着脸,扬得我脖子都酸啦。你们这些人到矮人坪干啥来啦你们?你们不来,我们矮人坪的人不是自己活得好好的?你们不来,谁能知道天底下还有个矮人坪?我们不是照样活得平平安安的,不是照样活了多少辈子了?瘤拐就咋啦?人矮就咋啦?这天底下就是叫你们这些大个的人搅和得没有一块安生地方了。自己不好好活,也不叫别人活。你们到底算人不算人啊你们?你们连圈里的牛都不如! 三 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二弟那一脸的吃相。 二弟到底放下了饭碗,两只手捂着肚子哭起来。放下的饭碗里还有半碗面条呢,榆皮面对得太多,红棱棱的,都看不出玉米面的色儿来了。二弟捂着肚子叫我,姐,姐,我肚子疼,要疼死我呀,姐,要疼死我呀!我扭头看看爹,爹已经吃了六碗了,又端着碗站在锅边上了。娘正把脸埋在那个粗瓷大海碗里呼里呼噜的咽面条,娘已经吃第五碗了。我一口也没吃,我一口也吃不下去。我就穿了那一身红衣裳,顶着个大太阳坐在那个板凳上,看他们吃,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吃下多少面条去。大太阳底下看不见人脸,就听见一片呼里呼噜的响声。二弟捂着肚子叫我,姐,姐,要疼死我呀,要疼死我呀,我活不了啦。姐!我就从那个板凳上忽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板凳哗地碰倒了,事后我才看见腿上碰了鸡蛋大的一块淤青。 站起来我就喊,爹!爹!你吃死呀你!你不看看我弟快撑死啦你!你就吃死吧你! 爹这才放下饭碗转过头来,爹说,虎牛儿,虎牛儿,你小子真他娘给我丢人呀你,你个兔崽子才吃了几碗啊你,倒他娘×的吃不动啦?看我不揍死你个狗日的!爹一边骂,一边就把鞋脱下来举在头上,看我不揍死你个狗日的,看我不揍死你个狗目的! 院子里呼里呼噜的声音一下子没有了,大伙都从饭碗上抬起脸来看着爹手里的那只鞋。我扑到二弟身边,二弟的嘴唇憋得青紫青紫的。我死命地喊,爹,爹,快救救我弟吧,二弟真的要死啦! 满院子的人都吓愣了,吓傻了。人人都端着个大海碗,张着嘴不说话,也不吃面。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只有二弟那张青紫青紫的嘴,和那剩下的半碗红棱棱的面条。二弟临咽气的时候对我说,姐,我太饿啦,姐……从老家逃荒出来一路上二弟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成天揪着我的衣襟说,姐,我饿啦。二弟,二弟呀,你都活活撑死啦你,你咋还说饿呀你,看看你这肚子吧,硬得都成石板啦,你咋还说饿呀你?弟,弟,你倒是说话呀你,你咋不说话啦你……爹,爹,我弟真的死了,他真的是撑死了呀…… 爹举着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把那只鞋死命地朝自己头上打,鞋底子上的黄土落了一头一脸,爹说,虎牛儿一,虎牛儿——! 娘手里的粗瓷大海碗哗啦打碎了,还没等娘站起来,就猛一弯腰,哇,把吃下去的面条全都吐到地上了。 那一回,矮人坪的人全都聚在院子里。等到他们全都站起来,我才看清楚这一村子的瘤拐到底有多矮。那一回我才看见撑死的人能把嘴憋成什么样。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二弟的嘴青紫青紫的,黑得疹人。 办完了喜事,也埋了二弟,我送爹娘和弟妹们离开矮人坪,送到村口的土崖底下我站住了。我说,爹,娘,我不送了。以后,你们别来看我。也别叫弟弟妹妹们来看我。也别给我来信问讯我。我啥也不想知道,啥也不想看见。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二弟,我怕二弟一个人在这儿孤孤单单地想家。赶明儿,我就死在这儿,跟二弟就个伴儿。 爹就哭了。娘也哭了。弟弟妹妹们也都跟着哭。 我说,都别哭啦,哭啥呀哭。这不是有一口袋玉米。二弟死了,人家不是又给赔了这头小毛驴儿。照理说咱的人是自己撑死的,人家犯不上再赔啥了,人家赔是人家心眼儿好。管他人高人矮呢,心眼儿好比啥也强。女人就是女人,再走到哪儿,不也是个嫁人?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我就是后悔没看住二弟,我要让他少吃一碗面,他也撑不死了,我就是后悔没看住他,我那会儿也不知是咋啦,睁着个眼啥也看不见,就和个傻子一样。我真是后悔没看住二弟,我要是看住他,说啥也不能叫他吃最后那一碗,不吃最后那一碗,二弟就能跟着你们回老家了。 爹还哭。娘也还哭。弟弟妹妹们也都是哭。 我没哭。我哭不出来。我说,都别哭啦,哭啥呀哭?再哭不也是个走?都快走吧你们,都别哭啦你们。你们不走,我就回村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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