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及凌叔华的短篇小说集《花之寺》,颇多感慨。近百年前的闺闼愁怨,观而今仍多应合。前几日有朋友诉初婚受婆家挤兑之苦,谈及心路更易,我突然感到,多么似凌叔华小说里的描写!凄凉处竟愈觉凄凉。也许时代轮转,人情却始终是旧时月色,圆缺明淡,还背负着百千年的包袱。
凌叔华出身世家,自幼受名士熏陶,多才多艺。她曾随辜鸿铭学习英文,又拜缪素筠为师学习中国画,画名文名艳绝于世。凌叔华的作品不是很多,多写民国女子闺阁生活,细微处见真情,见才气,亦见历史的跌宕。自1925年于《现代评论》发表成熟之作小说《酒后》以后,其佳作主要收入短篇小说集《花之寺》、《小哥儿俩》、《女人》。另有英文自传体小说《古歌集》在英国获巨大成功。
我读她的第一篇小说便是《酒后》,叙一对年轻夫妇酒后微醉,女主人面对借宿的丈夫的朋友,欲吻又罢的一系列微妙心理变化。小说叫人想起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同样侧重于对平凡生活中感觉细节的刻画。而伍尔芙的作品是指向个体内里,诉求意识流动的合理性,《酒后》却是外向的,不仅仅对自己,亦对丈夫(甚而对社会)诉求女子性心理的合理性;伍尔芙丝丝缕缕的去描写感觉,凌叔华则更喜欢用对话来展现这一切。
“你真的非去Kiss她不可吗?”
“是的,我总不能舒服,如果我不能Kiss他一次。”
“好吧!”永璋很果决的说。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又回来拉永璋道,
“你陪我走过去。”
“我坐在这边等你,不是一样,怕什么,得要人陪?”
“不,你得陪我去。”
“我不能陪你去。况且,我如果陪了你去,好像我不大信任你似的,你想想对不对?”
她不答的走过去,忽然又站住说:
“我心跳的厉害,你不要走开”
……
妻子采苕那种莫名其妙却真实得犹豫待定的感觉在对话中得以体现,最后点睛之笔,写到采苕紧张的走向永璋的朋友子仪,而他面目逐渐清晰,她内心的莫名冲动突然退去,一语不发,又走回丈夫身边。
“怎了,采苕?”
“没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
平实的对话,烘托出妻子内心的变化。而其实作品要讲的,又不仅是内心感觉的变化与吐诉,更像是委婉地代言了一种呼唤,对女子所感所思所言被时代接受的呼唤。奇女子秋瑾东渡日本时曾言,“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原来金瓯残缺,龙泉壁上可以有秋瑾那般宝刀热血的锵锵鸣响,也容得下凌叔华笔底行间婉转细密的清幽韵鸣。《花之寺》后徐志摩另有美言,赞作品具有“一种七弦琴的余韵,一种素兰在黄昏人静时微透的清芬。”这是赞文字精致美好。而我又觉得,这文字的清芬中是有力量的,它浸染着平凡女子的心事,诉着万不得已的苦闷与委屈,世俗的角落被她点亮了。
《花之寺》中有写待字闺中处于旧式与新潮夹缝里的小姐。像《绣枕》里写大小姐花费整半年精心刺绣了一对漂亮的大靠垫,送与白家。而转瞬,寄托着大小姐对美好婚姻向往的绣垫就被白家弄脏了,扔弃了……小说文字柔美处,却刺人心痛。尤其写大小姐忆起那少女时代的爱情梦幻,忆起刺绣时的细密心思:“她只回忆起她做那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了才发见;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他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 旧式生活里长大,新式风潮已蠢蠢欲动,她们对传统角色既畏且危,但命运始终不曾掌握在自己手里。于是,绣枕被描写的愈珍贵,梦幻破碎的愈沉痛。最是那清浅一句“光阴一晃便是两年,大小姐还在深闺做针线活”,叫人唏嘘。时光流逝,应当物是人非,但物也是人也是,没有异数已经是人世最大的异数。
像这般,时光在小说里成为一把利刃,凌叔华的作品中有一篇《小刘》。写十几年前新式学堂里的小刘活泼热辣,藐视“三从四德”的传统婚姻;而十几年后已为人妻的小刘,却分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色蜡黄,神情呆滞,说话无力,处处迁就孩子丈夫。当初的美好早已随雨打风吹去。作者不在小说里追问缘由,仅仅让现实裸露,用对照说话,也使小刘少女时代对封建礼教的皮相攻击无力得有些悲凉。还有叙四年后旧情人重逢的《再见》。我喜欢开头:“一个秋天晴爽的下午,她站在亭上望着淡漠的目光,缓缓地停留在被落叶与蛛网妆点着的神位上,心里正有一种说不出的凉味,忽听背后有人招呼她。”小说对话碎碎的,不叙过往缱绻,只道当下的“他”如何营苟于公务社交。读者自然明白,少年时代“他”的稚气理想已葬尽了。
“她微微笑了笑,眼望着窗外。停了一会,说道,
‘那个雷峰塔在那里站了一千多年,现在不见了,……’”
似《绣枕》中大小姐那般梦碎与不合时宜,还有像《吃茶》里的芳影小姐,因女友哥哥的殷勤周到而误坠情网;《茶会以后》的阿英阿珠姊妹,出入社交圈,却很不习惯与男子自然攀谈;《说有这么一回事》里云罗与影曼,欲摆脱旧式婚姻牢笼,不得其法的苦闷……那些怀揣着《诗经·汉广》,期盼“君子好逑”的女子,等来的不是命运的恩赐,却是命运的捉弄。“无情”的笔触委婉干净,不发一丝评论,仿佛作者与我们同样都是看客,都是空着急而帮不上忙的局外人。
写“小姐”,也写“太太”。那些描写“太太”的文字,内容与视角都很丰富,往往从细微处捕捉到令人难忘的印记。有写旧式太太陷于封建意识、自甘毁灭,令人扼腕的一面。像《太太》中的女主角,只顾打牌,对丈夫孩子的生活不管不问;《中秋夜》里的女主人公,一定要丈夫在中秋夜吃下团鸭,不若此便是触了晦气。也有将冲突放大,凸现女性个体意识在传统世俗及庸常生活中的抗争张力。例如,有一篇《杨妈》,杨妈外出做保姆,得空时就在城里寻找从军的孩子。后来偷听到孩子已远去外省,自己也连夜赶了火车,再没有回来。主人公温柔善良,儿子是她感情的寄托。但伟大的母性结果的却是一出悲剧,梦之一身所寄,亦不过是一场毁。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曾提到,“生活上一味与感情相伴”是女人始终面临的危险;女性在看重感情天赋的同时,也该保持一种超然物外地喜好某些事物的比较独立的生活。在感叹那些失意于感情生活的娇媚女人时,艾略特有个有名的长句,“她们从未把无所依傍地热衷于思想视为一种经验,而这种经验她们是可以坦然相告而不会遭人笑话的(They have never contemplated an independent delight in ideas as an experience which they could confess without being laughted at)。”我想,这些话,同样适于忠告小说中一味将自身母性作为立足点的女子,而凌叔华在作品中所展示的,也不无对婚姻中女子丧失独特个性及生命力的沉痛之感。 与此相对照的是《花之寺》里收录的两篇小说,《花之寺》、《春天》。分别讲述,妻子燕倩因感丈夫对家庭生活淡漠,而主动以陌生女子身份写信,约会丈夫,继而挽救爱情;懒散春日,霄音在琴曲声中,突然忆起从前男友而今尚在病中,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这些小事,或多或少展示出那个时代,婚后女子保持个性独立的一面。不为身份所囿,想必,这也是小说所呼吁的。
在创作上,凌叔华常被拿来与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尔(另译曼斯菲尔德)相比较,甚至被沈从文、苏雪林等人誉为“中国的曼殊斐尔”。曼殊斐尔善写女性的变态心理和枯燥灵魂,形式与内容在凌叔华的作品中都能找到些微影子。曼殊斐尔亦是诗人徐志摩的崇拜者,诗人曾评价她道,“曼殊斐尔是个心理写实派,她不仅写实,她简直是写真……随你怎样奥妙的,细微的,曲折的、有时刻薄的心理,她都有恰好的法子来表现,她手里擒住的不是一个个的字,是人的心灵变化真实,一点也错不了……她分明是伸出两个不容情的指头,到人的脑筋里去生生捉住成形的不露的思想影子,逼住他们现原形!”而凌叔华的《李先生》、《有福气的人》,其立意、诗意、细腻处,极似曼殊斐尔的风采,若另将徐志摩的赞誉安诸其身,亦不为过吧。